房门在她身后轻缓却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高筝背抵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到地毯上,像一只卸下了铠甲的小兽。胸口闷得发疼,翻涌的思念像深夜破土的春笋,无法抑制地顶开了心防——明知此刻的方默应该沉在香甜的梦里,可指尖已先于理智拨通了烂熟于心的号码。
“嘟——嘟——嘟——”
几乎是响铃的余韵还没散,听筒里就传来了心心念念的声音,带着浓浓睡意的沙哑,像刚打翻的温牛奶:
“宝宝…?” 声音粘着惊睡未醒的甜糯,“这么晚?出什么事了?”
高筝喉咙一哽,酸涩的热意涌上鼻腔:“没出事…” 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快,却被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泄露了伪装,“就是…特别特别想你,想听你呼吸声。”
电话那头静了一瞬,随即响起被单急促的摩擦声——方默显然瞬间清醒了:“骗人!” 声音陡然拔高,染上焦急的锐利,“高筝你开视频!现在!立刻!不然我立刻看机票!天亮前敲你家窗户你信不信?” 那孩子气的威胁带着斩钉截铁的认真,像一道灼热的光刺破太平洋的夜色,直抵高筝颤抖的心口。
高筝吓得差点扔了手机!她慌忙点击视频通话,镜头慌乱地对准自己略有些苍白的脸:“你看!真的真的!” 她甚至原地转了个圈,让方默看清房间里熟悉的蓝色窗帘和乱糟糟的书桌,“完整无缺!就是特别想你!”
屏幕里方默的眼睛紧张地在她脸上扫描了好几个来回,像探照灯搜寻着蛛丝马迹。直到确认没有泪痕,没有伤痕,只有那熟悉的、带点羞窘的眼神,悬着的心才像石子噗通落水,长长吁了口气:“吓死我了你……下次再这样吓唬我,罚你回来给我写一个月小作文!”虽然嘴上凶巴巴,可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紧绷的下颌线松弛下来,只余下眼底未散的水光在屏幕光下隐隐闪烁。
高筝赶紧小鸡啄米式点头,指尖抚过屏幕上那双盛满惊魂甫定和心有余悸的眼睛,声音软得能滴出蜜:“遵命领导!快去睡觉好不好?等你醒了,我保证发三百字小作文汇报我的‘完整无缺’!”
终于哄得屏幕里的方默哼哼唧唧地缩回被窝,高筝才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软挂了线。黑暗重新降临,手机屏幕暗下去前最后的光,映亮了她嘴角那抹终于卸下所有重负的、酸涩又温柔的弧度。她无声地对着虚空做了个口型——“做个有我的好梦啊,默默宝贝”。
手机屏幕彻底暗下去的瞬间,高筝胸口那团窒息的闷堵突然炸开了!像被投入火药的玻璃罐,碎片锐利地扎进四肢百骸——不,不能等了。她猛地从地毯上弹起来!
镜子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只有眼底烧着两簇濒临决堤的火。父母冰冷的规划、方默在听筒里惊惶的喘息、那些如影随形的偷拍照片……所有的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最终凝成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混沌:继续顺从,她失去的绝不只是文科班或H大。方默眼底无瑕的星光,会被这些肮脏的手段碾成齑粉!
父母冰冷的规划不是终点线,而是逐渐收紧的绞索。放任下去,他们的“手段”迟早会落在方默身上,像那些偷拍的镜头,悄无声息地侵蚀那份纯粹的美好。必须划出一条界限,为默默,也为自己争取喘息的空间。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间劈开混沌——时间。她需要时间。不是无意义的拖延,而是证明的期限。
决心像淬火的钢钉入脊梁。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利落干脆,带起的风甚至拂动了垂落的额发。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换下那身柔软的家居服,赤脚踏上冰冷的大理石阶,脚步声清脆而急促,一路向下,直接踏入客厅那片沉滞的空气里。
父母的目光从昂贵瓷器或财经报告上抬起,带着习惯性的审视,在看到女儿脸上不同寻常的凝重时凝住。
高筝在刺目的水晶吊灯下站定,目光沉静而坚定地迎上父母,没有退缩,也没有爆发。她的声音清晰稳定,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精准落在核心诉求上:
“爸,妈。关于方默,关于我的未来,我需要和你们谈。但我有个条件:给我一年时间。”
她不给惊讶蔓延的空间,语速平缓却不容置疑地铺开自己的方案:
“这一年,我留在原来的高中,读完文科班,和方默在同一个班级。我不会转理科班,更不会分手。”
“但我也承诺你们:我会拿到顶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无论文科还是理科方向,顶尖大学的金融或经济专业,我都可以。”
“用这一年,换一个证明的机会。证明我的选择能兼顾学业、未来规划…”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父亲手边那份沉重的股权报告,声音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锋利与清醒,“和你们最关心的‘价值’。”
空气仿佛凝固了,巨大的水晶灯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拉长、对峙。高筝挺直背脊,她的手在身侧悄然握紧,指甲嵌入掌心,唯有如此才能维持表面的镇定,静静等待这枚用自身前途铸就的筹码,能否撬动那扇被绝对控制锁死的门。焦点牢牢锁定在“一年期限”这个核心交换条件上,清晰、具体、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空气仿佛被冻结在水晶吊灯冰冷的光晕里。
父亲没有立即回应高筝的提议。他放下手中的骨瓷杯,杯底与杯托磕碰发出轻微的脆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刺耳。他没有看高筝,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份H大金融系的宣传册烫金封面上,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胡桃木桌面。
笃…笃…笃…
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高筝紧绷的神经上。良久,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冰冷、锐利,像淬了寒冰的手术刀,直直剐向高筝:
“谈判?”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腕,像冰层在无声地断裂,“你以为你现在有资格跟我谈?”
笃——!敲击桌面的声音陡然加重,戛然而止。
“半年。” 他吐字清晰,每个音节都像裹着冻土的铅块砸下来,“最多半年。”
“必须分手,转回理科班。”
“明年九月,你的名字要出现在H大金融系的录取通知书上。”
“否则……”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瞬间如山倾轧,眼底滑过一丝残忍的精光,“就别怪我对你那个……小朋友用些不太好看的手段了。”
他顿了顿,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动作悠闲得令人毛骨悚然,话语却像淬了毒的冰棱:
“你知道我的行事风格。我不敢保证——她那个普通家庭,经不经得起什么‘意外波折’。”
最后一个字落下,客厅的空气骤然凝固成令人窒息的巨石。水晶灯的光芒在他镜片后化作两点冰冷刺目的寒星。
高筝站在那里,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逆流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让她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父亲话语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刃,精准地扎进她最恐惧的心渊——方默的安全,方默家人的安稳!她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不是软弱,而是被巨大冲击瞬间击穿防御的本能反应。她猛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痛感唤回被震碎的理智。
空气死寂得可怕,连旁边原本表情尚算平静的母亲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巨大的水晶灯在头顶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嗡鸣,光晕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凝固的、冰冷的霜色。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父亲镜片后那双冰冷的眼睛,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濒临爆发的火山口被强行压上沉重的封石——那份孤注一掷争取一年的希望堡垒,此刻被父亲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轰然砸得粉碎,只留下断壁残垣和一地冰冷的绝望冰碴。
她无声地咬紧了下唇内侧的软肉,咸腥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控制的痛感,用以抵抗父亲那赤裸裸的、碾碎她希望与软肋的绝对权力带来的、席卷全身的冰冷麻木。
高筝父亲那句裹挟寒冰的威胁话音未落,空气死寂如同真空。
水晶吊灯惨白的光晕沉沉压在高筝几乎透明的脸上。父亲镜片后冰冷的锐利、那柄悬在方默头顶的无形匕首带来的窒息感,已经将她撕扯得摇摇欲坠。她攥紧的拳心里,指甲深陷带来的刺痛感是唯一能抗衡蔓延全身的麻木。
但他们都错了。
错在对那间亮着暖黄灯光、飘着糖醋排骨香的小房子里住着的人的判断——错得离谱。
方默的爸妈,绝不仅仅是“普通国有机械厂工程师”。他们的名字,连同那些需要最顶格权限才能查阅的部分精密图纸设计稿一起,深藏在军工某院所核心项目的备案表里,编号“T-7”。他们是国家直接备案、纳入特殊保护名单的高级工程师,家属信息在特定系统中拥有不可触碰的壁垒。
那些看似寻常的通勤路线,总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守护着安全距离;家属楼门卫王叔憨厚的笑容背后,也有另一份不容懈怠的职责。任何试图伸向方默或其家人的“意外波折”,无异于对着覆盖最严格保护装置的保险库挥动小刀,只会瞬间触发雷霆般的反制。
那个被父亲轻蔑地斥为“资源匮乏”、被当作脆弱软肋捏在手里的女孩儿——她背后站着的,是一个国家在核心领域筑起的沉默高墙。
可惜高筝不知道。
同样的,那个被自己父母小心翼翼保护在“岁月静好”里的方默,也一直以为阳台种满月季的爸爸妈妈,只是两个会为菜价波动皱眉、会夸她“作文写得真棒”的普通上班族罢了。她枕边那只从小抱到大的毛绒熊,肚子里不会长出窃听芯片;厨房灶台上熬糊了的花生粥香气,也绝不会混入硝烟的味道。
那是她的父母为她精心构建的、浸满人间烟火的平凡日常,像一道温暖而厚实的门帘,无声隔绝了门外的寒光和世界的暗涌。她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数学卷子最后那道怎么也解不开的几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