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头山伏在古润才家斜对面,恰似古润华屋后斜披的蓑衣。这石牛山的支脉早年间遭过斧劫,老松林剃了头,如今漫山遍野窜起半人高的荒草。里屋人放牛上山,黄牛一钻进去便没了踪影,只看得见草浪翻涌——东边倒一片,西边晃几簇,活像有看不见的手在绿海里拨弄。
牛群踩出的野径在草窠里七拐八绕。茅草秆子被牛背蹭得倒向两侧,搭成一条条拱顶的绿隧道。拨开草帘钻进去,腐土混着牛粪的酸臊味直冲鼻孔,蹄印窝里汪着隔夜的雨水,黑亮甲虫在牛粪堆上忙进忙出,滚着比它们身子还大的粪球。
《这般草径入冬最是分明。待寒霜打蔫了荒草,黄褐草浪里便裸出蛛网般的泥路,牛粪冻成深褐色的坨子,远远望去,倒像谁往山坡撒了满地的大麦饼。》
陈谨秀相中牛头山,图的就是近便——抬脚就到,山坡又缓,更没碍事的肉桂八角林。夫妻俩抡起柴刀劈了三天荒草,从山脚直杀到半山腰,硬生生剃出四五亩地。望着山顶那片晃动的草浪,陈谨秀把汗湿的鬓发往耳后一别:“趁手劲儿,全给它收拾了!”
古润才却杵着锄头喘粗气:“眼瞅着年关不到俩月了。”他鞋帮上沾满带草籽的泥坨,“我看还是先把开出来的地翻好,余下的——”话没说完就被山风卷走半截。陈谨秀望着丈夫叫茅草划出血道子的胳膊,终是把柴刀插回腰间。
《
翌日鸡鸣时,新垦的地头已冒出青烟——陈谨秀把砍下的荒草堆成小山点火沤肥。焦烟裹着晨雾爬上山坡,惊得放牛娃直嚷:"牛头山冒仙气喽!"》
翌日天麻亮,夫妻俩已在草场外围劈出丈宽防火道。古润才担来两桶水搁在当风处,陈谨秀攥着火镰的手直发颤——山风最是刁钻,但她此刻却屏息凝神。
火苗初起时只蜷作橘红一团,舔着草梗懒懒蔓延。待烧到积年厚草处,“轰”地窜起丈高火墙!万千燃烧的草屑弹射向空中,金红火星在晨雾里爆开,转瞬化作灰蝶纷飞。火啸声似百头老牛齐吼,惊得古润才抄起水桶就要泼——
“别动!”陈谨秀嘶声拽住他衣摆。但见烈焰滚至防火道边缘,终究不甘地矮下身去,在焦黑地界啃出锯齿状的边界线。夫妻俩攥着浸透汗水的衣襟,看最后一点火星在泥水里“滋”地咽了气。
朝阳跃上山脊时,焦土蒸腾起白汽。陈谨秀踩过温热的灰烬,靴底碾碎半截草梗,脆响惊起草丛里的鹌鹑——那灰褐身影扑棱棱掠过防火道,消失在未垦的荒草深处。
焦土蒸腾的热气里,陈谨秀抡起扇形锄要拢灰,锄刃刚挨地,“噗”地腾起黑雾,灰烬化作漫天墨蝶扑了她满头满身。
她抹了把花猫似的脸,转去拾那些还冒红芯的木炭。焦黑的枝杈在空地中央垒成小山,覆上带着草根的湿泥块。不消片刻,五六座小火山便突突吐出白烟,活像地仙在蒸饽饽。
“倒省了熬粪工夫!”陈谨秀拍着围裙笑出泪花,火星子在泥缝里明明灭灭,“开春四户抢一个粪坑——”她突然压低嗓门,“咱先把土粪拌好窖起来!”
古润才正用木棍拨弄冒烟的泥堆:“粪肥越沤越劲道,只是...”他瞥见妻子灼亮的眼睛,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两人趁着日头未落,担来粪桶浇透泥堆。粪水渗进焦土时“滋啦”作响,腾起的白汽裹着草木灰,在山坡上拉出斜长的烟柱。
暮色浸透山坡时,最后一缕烟钻进星空。陈谨秀蹲在粪堆旁插了根青竹竿——这是老辈传下的验肥法,等竹节冒出黄绿芽孢,便是开窖的吉时。
陈谨秀摩挲着滚烫的焦土,指尖沾满草木灰。恍惚间,黑土地在她眼底翻起绿浪——番薯叶肥硕如婴孩手掌,木薯茎顶着紫红嫩芽,黄豆苗钻出碎金般的花苞。鸡雏黄绒球似的滚过田垄,猪崽拱食的哼唧声惊飞草蜢。
晨光还青灰着,她已灶前灶后忙成陀螺。粥锅咕嘟冒泡时,竹编鸡笼门“哗啦”提起,谷粒雨点般洒落。待古润才揉着眼起身,她早把奶娃捆在背上,乳香混着灶烟弥漫草屋。
“阿妈——”襁褓往婆婆张美葵怀里一送,余温未散。老人枯瘦的手揭开尿布一嗅,便知饥饱溲溺。有回娃儿夜啼不止,陈谨秀急得满屋转,婆婆只将薄荷叶搓出汁,往娃肚脐抹了三圈,啼声立止。
最叫陈谨秀心服的是喂食功夫。婆婆含住米粥轻嚼,舌尖抵着缺牙的豁口碾磨,俯身时银发垂落如帘。那口渡到木勺里的糜粥温软适中,娃儿粉舌一舔一吮,喉间发出幼猫般的咕噜声。
日头攀上牛头山时,陈谨秀已挥锄翻出半亩地。粪堆蒸腾的白烟掠过她汗湿的鬓角,恍惚又见婆婆俯身渡食的剪影——土地与婴孩,原都是要口对口哺育的活物。
日头毒辣,陈谨秀抡锄如旋风,汗珠子砸在焦土上“滋”地冒烟。古润才却像老牛拉车,锄尖慢悠悠刨着土坷垃,每三下就得拄着锄柄喘口气。
“白长这虎架子!”陈谨秀“当啷”摔了锄头,“干起活倒像瘟猫晒日头!”她踹飞的土块滚到丈夫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