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景之一怔,脚下顿了顿,风卷起他散落的发丝,露出额角一道新疤,“你这是怀疑我……设局杀人?”
崔怀瑾停下脚步,月光下负手而立。他微微侧头,并不答话,就那么咄咄看着对方。
庞景之一时没有回应,和崔怀瑾对视一阵后,仰头望着夜色。
良久,他忽然笑了,“崔怀瑾,你说——回纥犯我安西,是可以避免的吗?”
崔怀瑾没有出声。
庞景之接着道:“想要过太平日子,是派几个公主过去和亲?还是多开放几处互市、给他们些锦绣缎匹,再送些‘岁赐’银两?还是,咱们干脆跪着请他们别来?”
他偏头望着崔怀瑾,眼中似笑非笑,“你我都知道,这些年,回纥边骑踏入我大唐腹地的次数,从未间断。他们拿着互市挣得钱,养马养兵,再反过头来打我们。沈娘子说那改良的羊毛车可保军衣供暖,她看到的是户部要节省银钱,我看见的却是一地百姓的生机,一场大雪中三千士卒的命。你说,我不杀那俾支王子,就能保全了安西?替圣人平定了江南道?”
崔怀瑾停下脚步,声音不紧不慢,却如压雪之刃:“你以为,杀一个王子,逼圣人出兵,便可一锤定音?可你该知,朝廷讲的是时势、谋的是大局,绝非一时之气。你看得是回纥犯境,圣人看得是突厥、吐蕃、南诏是否因此连动,看的是西北、河湟、剑南是否随之震荡,看的是朝中兵部、工部、户部能否有能力同时对两股力量开打。”
他顿了顿,目光幽深如潭,“圣人还要算的,是这一仗之后,十年之内我大唐百姓的生活何以维系?你逼得太急,只怕不是在请战,而是在逼天子脱剑。”
他看向庞景之,声音沉稳如钟:“若真要打,也该是朝廷择时、定局、设策之后,而不是你一骑挑边关,断了朝廷后路。”
“是吗?”庞景之笑了笑,笑意里却带了点薄怒,“那圣人打算怎么做?让西北再让十年?然后一退再退?你知道这叫什么?这是割肉喂虎。”
他语气铿锵,转过身,站在崔怀瑾面前,直视他的眼:“崔尚书,朝廷有朝廷的考量,你有你的秉性,我也有我的底线。我若不‘太过’,早晚朝廷里尸位素餐的诸位大人们,怕是要站在百姓的尸体上分番邦外族吃剩下的那碗饭。”
两人在槐树下对峙,远处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混着庞景之低哑的笑:"崔怀瑾,你见过被狼群撕碎的斥候吗?他们的肠子挂在胡杨树上,眼珠成了秃鹫的零嘴——而长安的援兵,永远在'谋定后动'。"
夜风咧咧,庞景之的目光透着铁血之气:“朝廷有朝廷的节奏,长安城的大人们有各自的算计,但边地不讲这些。风一夜就能掀翻一座营帐,战马踩过的地方,谁的考量都不值钱。”
“你要保所有的战斗都打得稳、打得全、打得漂亮。”他说到这儿,眼中冷意滔天,“呵,我也想。可你要知道,前头再稳再谋,若一线不守,后面全盘皆输。你在朝中布子,我在边地落棋。你要掐准节奏,我却只能抢时间。”
街角灯火浮动,两人影子交错如线,落在灰青石板间,沉沉如局。
片刻后,崔怀瑾轻声道:“你不服天子谋算,终有一日会被当作弃子。”
庞景之却不答,只抬头望向夜空,风声猎猎,让人想起挟着沙场的血与铁。
过了一瞬,他嗤笑一声,语气低哑:“若终有一日要被当作弃子——那也得先落在棋盘上,走完这一局。”
他缓缓转头,看向崔怀瑾,眼神中透出一丝执拗的光,“只要这局,我能赢……”
崔怀瑾伫立良久,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最终与坊墙阴影融为一体。半晌,庞景之以为他再无言语时,突听他道:"庞世子,你可知前朝镇北王为何被赐鸩酒?"
"不是因他贪功冒进,而是他让百姓只知'裴'字帅旗,不识太极宫。"指尖重重点在那道箭疤上,"你道这是忠勇勋章,在御史台眼里,这是拥兵自重的铁证。"
远处传来宵禁鼓声,崔怀瑾的声音突然轻得似乎谁也听不见,却字字如楔入骨的铁蒺藜:"二十年前吐蕃献俘大典,先帝当着文武百官折断镇军槊——你以为折断的当真是兵器?"
庞景之瞳孔猛然一缩,耳边崔怀瑾的声音若有似无, "本官欣赏你的孤勇,但以身入局者..."忽然并指为刃点向咽喉,指尖在喉结半寸处停下,"先要算准上面的刀锋落在何处。"
言罢,崔怀瑾退后三步整肃衣冠,俨然又是朝堂上滴水不漏的户部尚书:"你输,北地再无人敢做第二把出鞘刀;你赢..."他忽然轻笑一声,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声音未尽,又一阵风吹来,将一切没入长安的夜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