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捧着茶盏,指尖摩挲着盏壁透出的余温。沈知微绯色裙裾被穿堂风掀起涟漪,鬓间金步摇却纹丝不动。她斜睨翘脚而坐的庞景之,轻声道:“这下好了,什么锁定回纥商人、跨区域收购大户,也不用琢磨了…”
话音刚落,一旁崔怀瑾开口,问:“改良的羊毛梳理车,可以制作物美价廉的羊毛料子,朝廷已派人送往瓜州,你可知道?”
庞景之抬起头,闻言眉眼一展,语气中多了几分愉悦:“那个好东西可真是可以!我路过陇右时,还特地去节度使府上试了件新出炉的军衣——就是你说的那什么车制出的料子。”他扯了扯自己暗红织金箭袖,袖口磨损处露出银丝锁边,“抗寒防风,轻巧不碍着动作,军中弟兄穿上都道不错。”
说到这,他眼中罕见地透出几分真正的兴奋,“那套改良装置,真行。工部总算干了件人事!”
沈知微闻言,低头拂了拂衣摆,未作声。
庞景之并未察觉,只顾将话说完:“我已遣信往安西,请我父亲以节度使令,暂收当地市面上所有的羊皮与羊毛制品,统一调配至陇右军营制衣所。”他忽然倾身向前,腰间蹀躞带上的鎏金扣撞在案角,他以指轻扣台面。
“你还真是……”沈知微‘啧’了一声,抬手比了个大拇指,心道:可以!这思路和我不谋而合。
庞景之一笑,拎起茶盏,正欲一饮而尽,却不料腹中忽地传来“咕噜噜”一声轻响,打破方才满堂从容。
他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肚腹,小麦色的面皮竟透出些赭色。不过转瞬,他就大大咧咧地笑着抱怨:“沈娘子,我为国杀敌,刀头舔血,还得忍着饥肠辘辘。你温柔贤淑,心地仁善,这会儿总不会见我饿死而不救罢?”
他话音未落,一道墨色身影微动,崔怀瑾已不着痕迹地向前一步,长身玉立,恰好挡住庞景之望向沈知微的视线。
庞大郎一怔,唇角勾起戏谑弧度:“崔尚书,您日后定能位列宰辅,望您胸怀宽广,方能成就大器啊。”
“庞世子自比饿虎,沈娘子一介女眷,自当有人相护。”崔怀瑾声音不疾不徐。
庞景之闻言眨了眨眼,屈指弹了弹并无一丝污渍的肩头,笑得极是无赖:“‘锦绣斋’不是户部,司衣大人也不用尚书大人庇护。真要论起远近,庞某这个三娘阿兄说不得还与沈娘子更近一点,崔大人就别自己说得热闹了。”
“我看你说得更热闹。”沈知微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却转头吩咐廊下丫鬟:“去厨下备饭,再多做一碗素汤。”
她说完又加了一句:“庞世子动过刀伤,忌油腻。”
庞景之闻言挑眉,故意将受伤的左臂抬到案几上,玄色护腕下隐约透出药香:“这般细心,某真是感动……”
崔怀瑾冷眼一扫。
庞景之感受到了这一眼似真有点火星,哈哈一笑,识趣地闭了嘴。
沈知微却已不去理他,转身入内,裙裾扫过廊角垂落的湘妃竹帘,珠玉相击声与更漏滴答混作一处。崔怀瑾默然片刻,也不再多言,只负手随之而入。
庞景之倚回青鸾牡丹团纹靠枕上,望着那两道背影,良久,低低笑了一声,自言自语:“真有趣。”
暮食既毕,庞景之仍赖在‘锦绣斋’暖阁中不肯离去,评价着方才的酱鸭不够咸,又嫌弃桂花糕里的蜜渍太过甜腻,眼看就要滞留到更鼓响起。
崔怀瑾忽然起身,神色淡然,也不与他多辩,只轻抬衣袖,侧身半挡在他面前,语气不紧不慢:“不早了,庞世子,走罢。”
庞景之懒洋洋支着下颌,一挑眉,“你赶我?”
“店铺已打烊了。”崔怀瑾抬手推开雕花槅扇,夜风卷了进来,吹散满室暖香。他侧身而立的身影被月光拉得颀长,在青砖地上投下刀剑般的影子。
庞景之笑了一声,收了散漫,站直身子,倒也没再多作逗留。
两人并肩走出茶坊,未乘马车,也无随从相伴,只在长安坊巷之间缓步而行。“你别扯我衣服!”庞景之忽然嚷嚷,他锦袍的广袖正被崔怀瑾两指拈着,“我这衫子新做的,料子细,金线贵——”
崔怀瑾并不搭理他,只道:“回纥那个王子,你把故事编得太蠢了,想想怎么应付圣人和二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