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卯正时分。
天色未明,寒风阵阵。
一袭苍色窄袖骑装的杜琰则身裹貂裘迈出王府大门。
门外阶下,预备与他同行的梁大将军已然整装完毕,正立于仰脖喷鼻的自家马前,抚着颈鬃与其无声亲昵。
他身上披着的正是昨晚阿婉辗转还他的那件狐裘,而非更早时候杜琰则命人送去的别件冬氅。
世子殿下立于阶上,无声地挑了挑眉。
台阶下的人闻听动静,抬头朝这边望来。
“殿下。”
他朝他颔首行礼。
杜琰则也冲他点头还礼:
“将军来得好早。昨夜休息得可好?”
“还好。”
“饭菜都还合口?”
“都很好。”
“那就好。”
闲闲几句主客间的客套。
说话间,主人家已步下石阶,借着问话的余音,随意朝那边马前望去。
晦暗光线里,那人眸色沉沉,却似乎并未全然关注于他这个嘘寒问暖的主人。
世子殿下微眯起眼,顺着那人微闪的目光深深朝来处回望。
寂寥的王府大门内空无一人。
寒风凛凛,朱门洞开。
没有声响,亦无人再来。
再回头时,那人也已别开目光,揽过马辔缰绳在手,眨眼便已翻身马上。
方才的停留好似错觉。
无人留意,世子殿下也便作无事不提,随着一道翻身上马。
两人于熹微晨光里一路朝城郊大营疾驰而去。
前不久的凯旋之师气势仍在。
加之前几日北夷人由西路南下挑衅而起的戒备,此时的燕都军中军装严整毫不放松。
巡营、喂马、操练、射箭……营中的将士们依职依责各自忙碌,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中军大帐之中,杜琰则为众人说明梁铮此行是有督察军务的皇命,要大家好生配合,不可造次。
众人自然是领命称是。
不久前的征夷之战,梁铮与燕都军队同路而出,协同应战,军中的副将参军多半与他相识。
见他出现,也只当是情势所迫,朝廷紧张重视而已。
一帮粗线条的大老爷们,没人往别处多想。
也没人拿他当个外人。
冠冕客套的见礼过后,众人一个个松下弦来。
一位未着轻甲稍显文气的郎官开口问杜琰则:
“殿下,昨日府里来人报说郡主醒了,是真的么?她人现在没事了吧?”
言语间恳切自然,如同询问的是自家亲眷一般。
梁铮从案上舆图中收回视线,忍不住朝他多看了两眼。
这位郎官姓于名齐,是世子殿下的心腹参军。
昨日杜琰则不在,便是他代为留守大营。
此人身为军中文官,写得一手好字。
不似同僚一般孔武,却也骑术箭法了得。
若没记错,此人也不过是廿余年纪。
如此才貌双全文武兼备的才俊人物,一定也有不少女子中意倾慕吧。
不知为何竟开始品评起眼前才俊的梁大将军一时走神,竟也未留意身旁的世子殿下到底回了些什么。
又有位不似中原人面孔的年轻副将,就着眼下的轻松氛围笑着开口:
“殿下,我从巫医那儿借来的两串狼牙可有给郡主挂上?有了那个,郡主的病只会好得更快。”
这人的名字飞速在梁铮脑中闪过。
赫恒,项族人,是燕王军里枪法了得的一员骁将。
杜琰则也转向他,愉快笑道:
“那个啊,我昨天一回府就给阿婉丫头挂上了。你别说,还真有用,我刚一挂上,她人就醒了,还起身要吃要喝的,看起来精神都好了不少。”
梁大将军听在耳里,心头止不住又是一跳。
原来在他枯坐偏院空自担忧之时,就已有人为病中的阿婉做了这许多事了。
求请祈福,照喂汤药。
他却除了坐等消息空自自责之外别无他为。
原来,除了王府中人,如此真切关心惦记阿婉的人也远不只他一个……
帐中一片闻听大好消息的轻松喜悦。
心情复杂的梁大将军置身其中,竟一时有些怔忡。
正与人言笑的杜琰则转头瞧见,不知他这不合群的出神又在想些什么。
“梁兄,梁兄?”
他皱起眉,出言探问,
“不知梁兄刚刚在想些什么,想得如此认真?”
梁铮被他唤得回神,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摇头而已:
“没什么。”
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又能想什么。
阿婉如今伤无大碍,平安归家,这不正是当初,他在洛安城中记挂她在襄黎城安危时的所想所愿么。”
只愿她人安好,除此别无他求。
只愿她人安好……
只愿她人安好……
如今她人不但再安好不过,还有这许多人关心惦念,真能把自己当个局外人一般,当真是别无他求么。
……只怕,他比他们任何人都想要的更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