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酒藏在卧房软榻的角落里,入夜之后就关上门,自顾自地温两杯小酒,又过了嘴瘾,又能暖身子,简直就是一箭双雕的乐事。
她不大让人进她的院子,于是也一直没有人发现。
三日过去,又是一个干冷的夜。
阿婉早早用过了晚膳,由丫鬟们伺候着换过了伤药,抱着暖烘烘的铜雕八宝手炉,坐在桌边,一边翻着从太守那里搜刮来的史书,一边取出珍藏的柔黎酒自斟自饮。
酒被温得妥帖,从唇齿间流过,却品不出其中滋味。
手里的书也是看了半晌都没有翻动,书页上一个个字都认得,放在一起却好像解不出其中的意思来。
京城的旨意怕是明天就能到了,不知道爹有没有被她气坏,也不知道梁铮会不会为她求个情……
外面突然传来丫鬟的敲门声:“郡主,太守大人有请。”
“什么事?”
“说是京城来的钦差到了。”
“……知道了。”还以为今晚能睡个安稳觉,看来是奢望了。
阿婉连忙收起桌上的酒壶酒盏,略略整理了下妆容,便开门朝正厅而去。
绕过回廊,拐进前院。
厅门外候着的小厮朝厅里传了句:“郡主来了。”里面便传来脚步声,想是几人都来到了门前。
阿婉正故作镇定地踏上正厅前的台阶,稍稍抬眼朝厅里望去。
当她看清厅中所站何人的时候,心中所有的杂沓念头便都飞到了九天云外,脑袋里只剩下两个字。
是他。
在京城时步步紧随的那个人,只一个回眸便叫她魂牵梦绕的那个人,她下决心离开却还是忍不住要绕道临州再远远看上一眼的那个人,一身绛红官袍,风尘仆仆,眉目寂寂。
未及接住他的目光,一瞬间迟缓的神经拖累了阿婉的脚步,她的脚尖绊在门槛上,站立不稳的身子有些狼狈地朝前跌去。
她连忙伸手支撑,却被一双结实的胳臂稳稳扶住。
青蓝滚边的袍袖,近在耳畔的轻问:“没事吧?”
阿婉垂着眼,摇头。
右肩上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有些着恼,明明已经渐好,却又任性似的,偏就在这人眼前才疼。
阿婉皱了皱眉头,复又赌气似的抬头,朝那人莞尔一笑:“我没事。”
如此清淡疏离的笑,倒是叫看的人一愣。扶着她的一双手停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旁太守大人虽然不知道其中缘由,却也觉出是时候打个圆场解个围了,忙道:“郡主身上的伤还未好利索,需要多休息。劳烦梁将军早些宣了旨,好让郡主回去歇息。”
阿婉也站直了身子,朝太守大人感激地笑笑,才对梁铮道:“将军先宣旨吧。”
他不语,只是目光沉沉,追随着她在厅中站定,又缓缓跪下,眉目间隐隐敛着苦涩。
他从随侍手中接过圣旨,摊开来,木然宣读——无非是夸赞此役胜利不易,竟出奇计,赏赐太守将军,犒赏守城将士。
其中只字未提擅用金牌一事,也未提及阿婉用计,意思再明显不过,功过相抵,下不为例。
众人谢恩,纷纷站起。
受了赏,大家自然面有喜色。
阿婉心里也松了口气,至少爹不会因此责骂她了,可手里的金牌要如何处置?
当初皇帝表哥赐她金牌可谓是目的明确,说是事成之后再还去,可眼看此事已经成不了了,这金牌是不是也该就这样还回去了?
如此想着,她便从怀中摸出金牌,将之递到梁铮面前:“代我把这个还给皇兄吧。”
梁铮看着她,却不伸手去接,只对众人淡淡道:“皇上有单独留给郡主的口谕。”
众人闻言,都识趣地纷纷告退,只留下阿婉和梁铮两人,在厅中相对而立。
她依旧保持着金牌递出的姿势,只是垂眸不去看他。
他也依旧负手而立,丝毫没有要接过金牌的意思。
阿婉先受不住,开口打破沉默:“皇兄要跟我说什么?”
梁铮侧目,避过还举在眼前的东西:“皇上说,若是还未成事,金牌就不必急着归还。”
“就这些?”
“就这些。”
阿婉轻轻点头,把手里的金牌又往梁铮眼前送了送:“那就还回去吧。”缘分到此,成与不成也都无碍了。
梁铮蓦地回头,撞上她透着倔强的一双杏眸,目光闪了闪,终究还是接过了那块金牌。
金牌离手,露出纤白手掌间一道稍显狰狞的伤疤,尽管已经结了黑红的血痂,入眼依旧叫人惊心。
梁铮本就拧在一处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未等阿婉收回手去,他便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阿婉一惊,下一瞬便要抽回手去,不想却牵动了肩头的伤口,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左手随即便轻轻按上右肩伤处。
梁铮一怔,赶忙放开手,缓声问道:“还疼么?”突如其来的亲近语气。
阿婉口是心非地摇头:“不疼了。”依旧紧皱的眉出卖了她,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却是因为赌气。
自己离开以前明明已经表明了心迹。他若是无意,就应该推掉这桩差事,远远的避开她。若是有情,早就应该……应该……
应该如何?他对她原本就无情可言,他的情是对婉仪皇姐的,与她无关。眼下他又做出如此亲近的举动,难不成还是因了旧情?
他当她是什么人?她若认定他于她无心,就算是皇帝表哥点了头,她也是不会同他在一起的。
梁铮也觉出了阿婉的忿忿,知道自己唐突了。
她留给他的那封信还揣在怀中,他知道她的心里是结了冰的。他若想化开,也是急不得的。
他悄悄退开,躬身施礼:“还请郡主早些休息。”
没想到他的礼数却把阿婉心头的火气又激起了三分。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郡主。”一只脚刚迈过门槛,身后又传来梁铮的声音,“伤还未好,就不要饮酒了。”
“……”这人是属狗的么,鼻子怎么那么灵?阿婉脚下一顿,回头又剜了他一眼,“不用你管。”说完匆匆离去。
身后厅中,一向神色沉沉的梁大将军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
他握着手里的金牌,想起了临走皇上颁下口谕时的情景:“告诉阿婉,若是还未成事,金牌就不必急着归还了。”末了瞅了瞅他,又补上一句,“这话也同样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