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夜深人寂。
梁铮一路跟着传信之人来到宫中。
御书房里已是灯火通明。他踏入门中才发现,除了应当在场的文臣武将之外,燕王杜永禛竟也坐在堂上,满面愁容。
他还未开口见礼,便撞上众人投来的目光。
那些熟悉的眼睛里满是不熟悉的复杂情绪。战场上兽一般敏锐的直觉纠缠着他的神经,让他心中一紧。
袁沐的模样尤其潦草,全然不复往日的潇洒模样,仿佛等待着梁铮的阴影也在冥冥中将他笼在其中。
梁铮面前递来了才送到的两份军报,一份来自重镇砣州城,另一份则来自其南面几十里外的襄黎城。
北夷几万人再次南侵,在似乎未有援军的情况下,绕过砣州等重镇一路奇速急行,大有直指临州与洛安烧杀劫掠,以此威慑报复之意。根据日期推断,显然他们已将之前送出的军报都截了去,分明是想杀个措手不及。
可是,他们竟然在襄黎城下停住了。放弃了骑兵长驱直入的优势,围在一个不大的襄黎城下,难道只是对襄黎美酒情有独钟?
当然不是。
封漆斑驳的军报上赫然写着,燕王郡主恰在城中,用计诱使右丞相回兵围攻襄黎城,且持圣上钦赐金牌,亲自登上城楼鼓舞士气,带领城中几千兵士抵御攻击。
燕王郡主。杜婉心。
梁铮只觉胸中像是有什么炸裂开来,嗡然作响,突如其来的惶然无措在四肢百骸流窜,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几年前某个永不愿再想起的瞬间。
他紧紧捏住那薄薄的纸笺,好像握住它就能握住几百里外那个人的性命。
他从未想过那个人会突然身陷围城,也从未想过她会在飞矢流箭之中穿梭。
如今军报上短短十几个字的平铺直叙,背后是怎样的惊心动魄生死一线,他不敢细想。纵使浴血疆场数载,经历过那样多的生离死别,都不如这一瞬间的联想让他惊魂难平。
“这丫头不是说要回燕都么?怎么会跑到襄黎去?”燕王满面焦灼,忧心忡忡。
梁铮闻言,怔怔抬起头来,脑中忽又现出临州城中瞥见的那个身影。
那一定就是她了——一定是因她从临州绕行,才会遇上这样的麻烦。
可她为什么要到临州去?对北疆战事侃侃而谈的她,难道不知道此时哪里才更安全?
未及细细思量,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梁铮已经单膝跪在御前:“皇上,臣愿带兵前去襄黎城解围。”
皇上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才颇为冷静地道:“区区几万北夷蛮人,不足为虑。既然战报可以送出,砣州两城必然会应援派兵,解襄黎之围指日可待。”
这话便是劝慰——阿婉不会有事。
梁铮这才像是被点醒了一般,恍然回神。
是啊,堂堂大周的北境防御线交错牢固,城与城之间掎角之势遥遥相应,岂是区区几万人就能攻下的?
明明是他关心则乱,自乱阵脚,才想要远水救近火。远在京城的他怎么可能比几十里之内的砣州援军更快?
皇上也没有要他离开京城的意思,按部就班地给他与其余众人安排正事:“眼下关键是要加强京城及临州的防卫。城中尚有三万刚归降的北夷部众,要小心安抚笼络,以防他们再生异心。”
说着又顿了顿,把目光转到梁铮身上,瞧着他难得有些失魂的模样,沉吟着道,“不要辜负了婉心郡主苦心争取来的时间。”
众人纷纷领命,告退回返。
直到走入寒凉的夜色里,梁铮才终于清醒了些。
袖笼里,阿婉留下的信笺和锦帕还在。她说她已没了念想,也已经决绝地离他而去,他还有什么资格为她担忧烦扰,痴人一般纠缠不清?
可他还是放不下,只要一想到战报上那短短十几个字背后的凶险,胸口就忍不住一阵阵惊惶。他担心她,挂念她,不愿她受伤害怕,想要护她一世周全。
直到此时他才发觉,自己终究还是将她放在了心上。
袁沐静静立在他身旁,陪着他遥望满天清月冷星。终于伸手在好友肩上轻拍两下:“再安心等两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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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的襄黎城静若无物。
阿婉正端坐在太守府的书房里,琢磨着给皇帝表哥的请罪折子要怎么写。
右肩上的箭伤还一阵阵抽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利索。
今日是北夷军围城的第四天。或许是不耐烦继续耽搁下去,北夷人今晨开始的攻势就猛烈异常,防守最薄弱的西城门有一阵子连羽箭都用光了。
就是在西城门上督战的时候,一支冷箭从城下射来,在她闪身而避的瞬间,在她的右肩豁开了一条深深的伤口。
她这一伤倒是鼓舞了士气,连城墙根下的百姓也捧着箪食壶浆为军助战。
北夷原本就不善攻城,此举也只是为了争一口气,几日不见其援军,却突然猛烈攻城,大概是无意再做纠缠。要么是想撤退,要么是想再次南侵。
阿婉和太守正琢磨着,是要静观其变,还是要出城突袭继续拖住敌军,就听闻北城门上有人来报,已远远望见砣州驻军的大旗,他们的援军到了。
北夷右丞相背腹受敌,很快便败下阵来,急急向北撤退。砣州援军继续沿途追击,只留下一小部分进了城来,协助襄黎城修复城池。
援军入城时已是入夜。
太守和两位将军忙着安置援军,清点兵卒,一入夜就不见了踪影。那些纷繁的军务自然不是阿婉能管的,她便呆在太守为她安排的后院中乐得清静。
连续守城的这几日,她都只睡了几个时辰,每每和衣躺在榻上,也总是睡不安稳。
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爹和大哥的庇护亲临战场,虽然没有短兵相接的血腥厮杀,可杀声震天乱箭齐飞的城头上,还是有守城的将士纷纷倒下。
她一闭上眼就是一张张沾血的面孔,一静坐屋中就又听见城外传来隐隐杀声,竟也没有了心思伤春悲秋想念梁铮。
终于盼到了援军入城,她早已是蓬头垢面精神萎靡。她真想不敢不顾地倒头睡上几天几夜,可是今日取胜的战报就要送出城去,她还有罪要请。
私自出逃,擅用金牌,干涉军务……尽管听起来严重,可毕竟没有逾距太过,都是可大可小的罪名。可还是要主动认错,求皇帝表哥一个宽恕恩典。
她自请在襄黎城养伤思过,等皇上派钦差前来遣斥她的罪名,收回她的金牌。
每回运笔用力,右肩上的伤都疼得她龇牙咧嘴的,奏折上的字也写的颇为走样。写好之后捧着瞧了半晌,终于收好交给了连夜送信回京的小将。
她一边倒在卧房柔软的床榻上,一边想着,只希望皇帝表哥能念在她受伤在身的份上,从轻发落。
昏昏睡去之际,才忽然又想起,不知道她受伤的消息传回洛安,梁铮那个家伙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心疼……
养伤思过的日子可比被困城中要好过多了。
因为发现只要自己在场,太守和夫人不管是吃饭还是闲聊,都拘着礼数小心翼翼,于是她索性以身体不适为由,缩在他们为自己安排的小院里休息养伤。
前几日也是累得够呛,加上天气渐渐转冷,阿婉也乐得深居简出。
每天吃饭,换药,躺在小院里晒太阳,一边担心着皇帝表哥的责罚,一边忍不住又去想梁铮。不知道没有了她在身边,他除了松了一口气之外,有没有一点点的惦念……
太守夫人长阿婉十岁有余,是个温和的慢性子。把她的日常起居安排得妥妥帖帖,除了谨遵医嘱不给她送酒以外,一切都舒坦地没话说。
可是身在柔黎酒的故乡,若连几口小酒都喝不上,岂不是太亏了?
阿婉于是偷偷贿赂了太守府上的小厮,让他从府外给自己带上两壶柔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