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铮也念起方才未说出口的拒绝,来时的铁石心肠都到哪里去了?
于是,棋盘上变成了一场硬仗厮杀血雨腥风。
梁铮毕竟是善用谋略乘势运筹的高手,很快便把黑子逼得颓势尽显。阿婉却也不好欺负,竟然在白子的围追堵截下,好几次化险为夷逃出生天。
袁沐啜着茶水,对梁铮轻笑:“怎么样?想赢郡主没那么容易吧?”那口气,就像阿婉是自家瓜地里种出来的。
梁铮不睬他,自顾自落子,很快便把黑子逼入了绝境。
清点战场,阿婉显然落败。
心情颇为郁闷。她说不用让着她,他还真是一点情面也没留啊……
梁铮瞧着她生无可恋的模样,有些不忍。想着她方才不太循常理的棋路,虽然有些鲁莽,却总能出其不意峰回路转。
都说棋盘之上能观人。她显然与往日那人下棋时的沉静缜密全然不同。看似率直通透的性情下,或许还有他不曾见过的模样。
可是,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场棋局下来,方才尴尬的气氛缓解了不少。袁沐自作主张地拉梁铮留下来一起用膳。
暖和的小厅将秋夜的凉意挡在了门外。四人相对而坐,面对一桌酒菜佳肴。
梁铮心中有话,不便当着袁沐和月薇的面说,只得坐在一旁,一心想等二人离去以后单独与阿婉相说。
阿婉则在想着方才苦苦支撑却惨然收场的棋局。
她捅捅沉默的梁大将军:“我的棋是不是下得很臭?”
梁将军刚吞下一口酒:“还好。”
阿婉瞅了瞅他紧皱的眉头,好似看到了大写的嫌弃:“说实话。”
“……已经很好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你本来以为我的棋艺比这个还要臭?”
“……末将不是那个意思……”明明是很正常的客套,怎么就被曲解成了这个意思?
“你不用说了。”阿婉朝他摆摆手,“我都知道。”说着一仰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脸上满是受了严重内伤的表情。
梁铮觉得自己百口莫辩。她知道了,她知道什么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些话绕到了哪里。
阿婉郁闷地直灌酒,追悔自己学艺不精,竟然棋盘上惨遭屠戮。不但没把握好机会给梁铮一个惊喜,还被他默默地瞧不起了。真是……唉,再来一杯吧……
眼看两人沉默不语,为了活跃气氛,袁沐不得不让月薇姑娘不停地唱曲行令,终于等到桌上的佳肴都见了底,夜也深了。
袁沐和月薇准备像往日一样告辞离开,可梁铮却不理袁沐的眼色,还坐在桌边沉默着。
袁沐终于觉察出梁铮今日的反常,知道他想留下来单独与阿婉说话,也猜到他要说的话一定不是如阿婉所愿的暖人言语。
不行,他今天不能让梁铮一个人留下来。若是他的那些话说出口,大概就没他这个月老什么事了。
可是想到此,他竟然有些恍惚的期待。莫非在心底里,他是希望阿婉被喜欢的人狠狠推开么……
月薇姑娘好似对两个大男人之间的心思全然不察,只朝阿婉那边轻描淡写地一指:“郡主好像睡着了。”
几道目光投过去,刚才还说着头晕要趴在桌子上休息的阿婉,此时已经没了动静。均匀绵长的呼吸在安静的内室里回响,被酒气沾染上微醺的小脸映着烛火,越发红晕。
梁铮轻叹一口气,在肚子绕了多少圈的话都到了嘴边,却只能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袁沐无言轻笑,自嘲着自己方才是不是冒出了什么不便为外人道的念头?
还是月薇心细,唤来青桐为阿婉披上一件外袍。
月薇吩咐着:“这样睡着总是不舒服,还是扶郡主回房休息吧。”
青桐轻轻唤了两声“郡主”,阿婉却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闭着眼睛嘟哝:“别叫我,让我再睡一会儿。”
围观的三人尽皆无语。青桐束手无策。
月薇心思剔透,有意替阿婉成一件好事,轻启朱唇点了一人:“这件事恐怕还要劳烦梁将军了。”
梁铮不解,可一瞧见月薇意有所指的眼神,和那样熟知风月的浅笑,他便一下子懂了她的意思。
大周时风开放,男女之间没有那么多避讳。两人虽然君臣有别,但是以两人的交情,他也没有理由推脱。况且她正睡着,应该不会误会什么。
梁铮上前俯下身去,一手揽过阿婉的肩膀,让她靠在他怀里,一手穿过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月薇帮忙整理好阿婉身上的外袍,青桐赶紧上前去打开房门,提上灯火在廊前引路。
秋夜渐深,凉意更重。
梁铮就这样抱着怀里的阿婉在清凉的月色里安然而行。
袁沐和月薇没有跟来,他知道他们是有意为之,可他们却不知道他的本意和眼下的情形绝对是背道而驰。
他无奈地轻叹,微一低头,便能瞧见那张近在咫尺的微醺的脸庞,带着酒气的呼吸绕在他的颈间,灼得皮肤一阵阵发烫。
梁铮觉得腹中的酒气不老实地涌了上来,头竟然有些发晕。
他不是第一次挨得这么近瞧她。她在他府上留下墨宝的那个晚上,他就把她当做梁上君子,摁在门板上不能动弹。
他还记得刚看见她真容时的那种讶异与恍惚。他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知道她不可能是那人,却还是找来猎犬追踪她的痕迹,费尽心思想要找到她。
至于找到了她会怎样,那时的他似乎还来不及考虑。可是现在,他必须要好好考虑清楚了。
卧房里,阿婉在榻上熟睡过去。梁铮瞧着青桐为她盖上锦被,那安静的模样,更和那人有几分神似。
他只见过一次那人熟睡的模样,在城郊的树林边,她与他一起骑马游玩。容易疲累的她就在他身边,斜倚着老树悠悠睡去,也是这般恬静闲适。
清风吹过,一缕青丝拂上面颊,她在睡梦中微微皱眉。他便伸出手去,为她把那缕头发别在耳后。
粗糙的指腹擦过她的脸颊,留下一抹细腻温软的触感,叫人有些心猿意马……
“梁将军。”身后传来青桐欲言又止的轻呼,“你——”
梁铮回神,蓦地发现自己竟坐在阿婉的榻前,一只手还停在她的枕边,手里是一缕轻绸一般的碎发。
他一惊,慌忙收回手,一边平复着心中的慌乱,一边强自镇定地起身,朝青桐轻声道:“不要告诉郡主是我送她回来的。”说完转身离去。
青桐瞧着梁大将军落荒而逃的背影,一边费力地消化着这句话的含义,一边琢磨着要不要昧着良心对郡主扯这个谎——如果告诉郡主的话,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纠结地转身去熄屋里的烛火,却正对上阿婉睁着的双眼,把她吓了一跳:“郡,郡主,你没睡啊?”
“嗯。”阿婉笑眯眯地点头。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酒意,却带着另一种微醺的神采。
北疆的烈酒都不在话下,区区几杯清酒怎么可能把她喝趴下?只不过最近几日熬夜多了一些,有些困倦。青桐为她披上外袍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
刚才不过是耍了点小心思,想知道几人以为她熟睡时会说些什么。没想到月薇姑娘这么够意思,点了梁大将军抱她回来。
一想起刚才那么近地躺在他怀里,鼻尖呼出的酒气和他身上温暖的酒意交缠在一起,他那沉稳的心跳声随着呼吸的节律一下一下就响在耳边……她拼尽全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要乱了节奏,生怕他发现以后,一个不乐意就把自己丢在地上。
还有他拨开她额间碎发的轻柔动作,隔着他指腹的薄茧,留下那道微痒的暧昧。那是他难得一见的温柔举动,幸好她没有因为睡着而错过。
啊,真是赚大了!
阿婉捏着手里的被子,朝青桐笑得得意又狡黠。
尽管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愿让她知道他对她的好,或许是他太过矜持内敛,或许是他还不习惯她的出现,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她感觉到了他向她迈出的一步,她显然已经瞧见了胜利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