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府又换了新的女主人。
那女人不认识我,面对我的请求,不屑地嘲讽我,说我一个村妇想见宁府的老爷是没可能的。
站在她身后的侍女是我从前的女婢。
我换了脸,她应当是认不出我了。
见她嘲讽笑完就要走,我扑上去抱住她的脚不撒手。
我对她说,我只求见宁府老爷一面。
后来不管我说什么,哪怕是我说出只有宁府的人才知道的事情,她也不理会我。
最后不仅关上了大门,还找来两个仆从把我扔了出去。
后来为了筹钱,我还去了李家。
只是当初门庭若市的诗神家门口,现在院落早已杂草丛生。
只留下一个年迈的仆人看管。
我辗转多处,最终还是没能见到父亲。
甚至连一个以前的故人都没见到。
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对我来说,我唯一筹钱的办法也没了。
我又去了那个园子。
结果被园子里的人打了一顿丢出来。
我深知走老实赚钱的路子去存钱赎人,这个法子几乎是不可能的。
纵使我再拼命,日夜不休地干活,攒够三百两也要好多年。
我知道,钱其实不算什么,时间才是最重要的。
小孩在里面多待一刻,就有一刻的危险。
多年前被随手拉去溺死的美人的画面,随时在我眼前闪回。
从那日起,我日日蹲守在园子周围,摸清园子里所有事情。
园子里有多少人?
那女人身边多少人,护院打手多少人?
倡女多少,固定客人多少,闲散客人又是多少?
园子有几个门,何时开放何时关门?
园子有多大,院落有多少?
厨房、柴房、舍馆都在什么地方?
有没有能容纳人钻出来的狗洞?有没有什么能藏身的地方?
……
是的,我打算把园子里的一切都摸清楚,偷溜进去把小孩带出来。
算上前两次,我只进过园子四回。
对里面的布局情况掌握得很少。
但我最终还是全部掌握了这些。
因为我身边有一个在里面呆过几年的人,她对园子里的事情很清楚。
甚至,我还从她口中得知很多关于小孩的事情。
这个人的名字,叫彩棠。
我第一次见到彩棠时,我们俩情况差不多。
我和她都是躺在离园子不远处的小巷里,半死不死。
大冬天,两个人温热的身体仅仅隔着一张草席。
我是偷溜进园子被发现,几个护院打手围上来把我打个半死,丢到小巷里。
而彩棠,是被人折磨得半死不死,浑身上下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身上卷了个草席被随意扔在小巷里。
园子里的人把我们扔进来就走了。
兴许是他们觉得,纵使我们不是被打死或病死,也会被这寒风肆雪冻死。
但我们俩都是命大的人。
在凛冽的冬夜来临前,我从昏迷中醒过来。
坐起身时,发现我身边有一个女孩。
我试探了她的鼻息。
气息微弱,但好在人还活着。
我撑着身子站起身,拖着草席把她带回我住的地方。
白天,我依旧蹲守在园子周围。
只是一到饭点,我就立马赶回去。
毕竟家里还有一个重病的人。
我用身上所剩不多的钱给她拿了药。
向大夫细细叙述了她身上的病症,最后只拿了几包治伤寒的药和一小包麻沸散。
麻沸散相当于止疼药。
我从大夫的眼神里读出这个女孩已经时日无多,只能保证在她最后的时间里不那么痛苦。
彩棠很乖巧,醒来后听我说完我的故事,她马上把她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了我。
经过我细细描述,她告诉我,我逮着园子里的人追问,却一直找不到小孩的原因是因为园子里根本没有叫「茅草」的女孩。
「几乎所有的女孩进了园子都会被更改名字,按照你描述的,我觉得更像那个孩子。」
我急切地问:「谁,是哪个孩子?」
「清远,我们都叫她清远。」
彩棠对我说,小孩刚到那日,她也在场。
春仪园每逢有新人来时,总会从旧人里划几个活少的去教规矩。
那群女孩大多是被人卖进来的,自然也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命运,不免为自己悲伤。
只是在一众哭哭啼啼的女孩中,有一个孩子显得格外突出。
「别的女孩都在哭,就她伸着脖子左看右看,着实特别。」
「当时我们以为她是个憨傻的姑娘,不然哪有人进了园子还这么高兴的。」
「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根本不知道园子里是干什么的,她只以为是来做体力活的。以为别人哭是不想干活,想回家呢。」
「教规矩的那段日子,女孩们都愁得吃不下饭。因为等到规矩教完后,她们也要接活了。人群中也还是她最扎眼,一顿四五个馒头不在话下,米饭更是一碗接一碗。」
「春仪园教的规矩,无非是怎么更好地服侍客人,怎么样才能从客人身上捞到更多的油水。这是老鸨让每个人刻在骨子里的规矩。」
「只是我们又不是老鸨,说到底,我们和她们一样,都是命苦的人。教完老鸨要她们必须学的东西后,我们也会教一些对于她们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怎么保命。」
「什么药对身体的损害最小,什么酒能让人喝了就快速入睡,醒来后什么也不会记得。」
「哪些客人难缠,哪些人对什么事情最忌讳,哪些人最不讨厌什么样的人,我们都会一一教给她们。」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一件件小事,却是日后能让她们保命的关键。」
「规矩教完了,她好像也反应过来了。但也没有像之前遇到的几个女孩那样又哭又闹的。」
「她就那么坐在那里,眨着眼看着我们,安静地接受了一切。甚至还主动提问还有没有其他需要注意的地方。」
「我们都惊讶她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坦然的心性,和她一道来的女孩还以为她是吓傻了。但她说,她就是来挣钱的,只是她自己无法选择挣钱的方式而已。」
「后来,她确实用实际行动证明,她真的是来挣钱的。」
「她好像有无限的精力,在和她一同来的人里,虽说她排不上名次,却是最勤奋的那个。」
「时间久了,老鸨就注意到了她,并且有心培养她成为下一个头牌。」
「但不知怎的,勤奋终归只是勤奋,大多客人都不是很喜欢她。」
「清远是整个园子里最活跃的,只要能挣钱,她什么都干……」
「我们都知道她是想攒钱给自己赎回卖身契,但大家都知道,卖身契只是老鸨给我们抛出的一个空鱼饵罢了。」
「卖身契的价格实属天价,不知道要攒多久呢。更何况除了头牌,剩下的人根本挣不到什么钱。」
「园子里的女孩不是被家里人卖来的,就是孤儿。很多姑娘就算出去,也没有什么盼头。」
「无非是又被卖给别人,要么就是又回到这里。」
「我们的命运早在踏进春仪园的那一刻,就已经陷入淤泥里,再也出不来了。」
「但她却不这么认为。」
「她说,她要回家,她家里还有阿娘在等她。」
「她说,她阿娘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娘,是绝对不会抛弃她的。」
「当时我们都笑她,笑她痴心妄想,笑她自欺欺人。」
彩棠说这话的时候看向我,脸色苍白,但眼神里充满热泪。
「现在,我信了。」
「她的阿娘在等她,没有抛弃她。」
「她有一个天底下最好的阿娘。」
让我震惊的是,彩棠只比小孩大四岁。
她的样子,像是三十岁的妇人。
我不敢想,那个春仪园是一个怎样吃人的园子。
彩棠对我说,她从小就是孤儿。
从她记事起,她就已经在春仪园里了。
她不知道她是被卖进来的,还是园子里的人捡到的。
只知道进了园子想有饭吃就要听话。
「彩棠听话,把这些规矩都牢记在脑子里。」
「彩棠听话,去穿上那件漂亮的衣服。」
「彩棠听话,去那间屋子里。」
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听话!!!
彩棠的病愈来愈重。
小小的,柔软易碎的身子。
和茅草小时候一样。
我小心翼翼地给她喂饭。
「彩棠乖,把饭吃了,彩棠的病就好了。」
她睁着愈发红肿的眼睛,张着嘴一口接着一口吃下饭。
整个过程乖巧得不得了。
每一次咽饭的时候,眉头都会拧到一起。
我知道她嗓子疼,咽得艰难。
可我做不了什么,上次买的麻沸散早已用光了。
我身上也没有钱了。
既不能把她的疼痛转移到我身上,也不能告诉她实情。
那块地方已经糜烂到看一眼就忍不住皱眉的程度。
幸好现在是冬天,若是夏天,估计周围早就爬满蝇虫了。
寒冷会让人的伤口冻僵,减少疼痛。
但她很聪明。
即使我再瞒着,她也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
「姨,我在园子里见过有人得这个病。我都知道,你不用瞒我。」
「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可为什么?」
「为什么之前我明明很期待死,现在却害怕了?」
「姨,你是个好人,你们一定会团聚的。」
「姨,我有点害怕,我害怕死后又是我一个人,没人疼,没人爱。」
「姨,好想和你,还有茅草一起生活啊,这样我就不是一个人了。」
我挖了一勺粥堵住她的嘴,「胡说什么!大夫都说你身上的伤不重,只是好得慢而已。」
「等我把茅草救出来,姨就带着你们姐俩回家,我们娘仨好好过日子,过好日子!」
她太虚弱了,连抬个眼皮都疲惫不堪,却还是对着我笑。
「好,好……」
哄着她吃完小半碗饭,她在我怀里睡着。
小小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着。
脸上淌下的眼泪擦了又擦,怎么也擦不完。
她窝在我怀里,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向上抓着,抓着……
好似要拼命抓着什么。
「阿、娘……阿娘……」
阿娘。
原来彩棠是想她的阿娘了。
小小干瘦的手在空气里摸索,然后扑空。
彩棠喘着气,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急得不得了。
眼看她越发焦急不安,我慌忙抓住那只小手。
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彩棠终于安静了。
呓语也终于停止。
我把她的小手塞进单薄的被子里,用我整个身子紧紧搂住她。
被子里的热气逐渐被抽空,小小的身子在我怀里逐渐变得僵硬冰冷。
目眩混合着充斥双耳的蝉鸣,身体不适到让我连剧烈的心痛都感知不到。
此时屋外的风啸再大声,我都听不见了。
再白再厚的雪,我也看不见了……
「阿娘。」
谁,是谁在说话?
「阿娘?」
谁?
「阿娘!」
这个声音……
我好像听见我家小孩的声音了。
「阿娘!」
「阿娘,我们要去哪里啊?」
走了好久的山路,小孩不哭也不闹。
「阿娘,这里就是我们家的地吗?」
小孩惊喜地捂着嘴,很开心。
「阿娘,你看,原来这下面有一块好大好大的石头,怪不得我怎么翻都翻不动。」
小孩抱着一块大石头,跑到我面前给我看这个让她困扰了好久的问题。
「阿娘,为什么一块红薯种下去,可以结出好多好多红薯?」
小孩不愿歇着,跟在我屁股后面。
我挖一个坑,她往里面丢一块红薯块。
小孩有好多有趣的问题。
「阿娘,你好厉害,红薯也好厉害,她结出的叶子也这么好吃。不过还是阿娘最厉害!」
小孩眼里,我永远是最厉害的哈哈哈。
「阿娘你看!我挖出了一个红薯,阿娘,还有一个红薯小孩哈哈哈。」
小孩第一次挖红薯,自己的小竹篓都快满了,她开心坏了。
「阿娘,红薯饭好香啊,我们以后就种红薯好不好?」
小孩一口气吃了两大碗红薯饭,香得直舔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