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浸透窗棂,慕九龄斜坐在龙椅上。他将折子放下,一旁的太傅道:“陛下如今身子还未恢复,朝中诸事也应当先阁一个,还是要以您的圣体为重啊。”
“谢太傅大人关照,朕自己心里有数。”
上次被蛇咬没上朝的那段日子里,太后一党的人便开始在朝中纵横驰骋,若是这次再耽搁,他母亲怕是已然要垂帘听政了。
慕九龄指节死死扣着扶手。他心口旁本就有伤在身,加上接连不断地咳嗽,总是会牵扯到伤口,伤总好不了。
细密的冷汗浸透额间的碎发,贴在脸上,再无往日九五之尊的威严。
王喜欠身进来,道:“民间懂巫蛊之术的人请来了。”
慕九龄喉间溢出一声:“......宣。”
话音刚落,一阵剧烈的颤抖袭来,慕九龄捂住自己的心口,咳出的血溅在了明黄色的锦缎上。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莫约知天命之年的老者踏入殿中,他腰间挂着青铜铃铛,走起来铛铛作响。那人目光扫过榻上的皇帝,目光剧缩。
礼罢,慕九龄开口问道:“帮朕瞧瞧,朕可有中蛊。”
那老人上前一步跪在慕九龄跟前,用手搭在他的手腕上,片刻后,又抬手在胸膛上按了按,平展的眉头瞬间收紧,“请问陛下可是近来咳嗽异常,身上偶尔还有蚀骨钻心的疼痛?”
慕九龄沉吟,微微颔首。
老人摇了摇头,“回陛下,您确有被人种蛊,已经被种下几个月了,如今正是那蛊虫苏醒之时。”
一切尘埃落定,慕九龄那颗悬缒的心也落了下来,落到了深渊。
一旁的太傅问道:“可有解蛊的法子?”
老人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陛下您身体里的蛊为噬心蛊,这种蛊虫颇为歹毒,刚被种下的时候不会有人发现,只有等到后期它苏醒时,被种蛊之人身子有了反应才会被人所察觉,至于解法......”
老人抬眼望了一眼太傅,言语堵塞,“草民活了五十多年,见过解过的蛊也有上百种,但这噬心脏蛊......非寻常解法可破,还请陛下恕草民无能。”
“只是......”他欲言又止了一下,“草民倒是想起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妨直说。”
他轻叹一声说:“西南巫蛊之术传承千年,王府的人更是世世代代居住于此,或许有人会知晓这噬心蛊的命门,只是那西南王府的人.......”在皇帝面前提起逆臣的事,始终害怕掉脑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王喜:“陛下这......”
那老人以为自己性命不保,连连磕头认罪,“草民不该提起此事,还请陛下恕罪!”
“罢了。”慕九龄神色如常的冷静,挥挥手,“都退下吧,王喜你送送太傅大人。”
凝霜殿似比皇宫内的其他宫殿显得更加凄清。更无人气。
凌睢自昨晚得知那些消息过后,就一直躺在榻上,没做别人,自然也没睡,睡不着。
外头的顺安道:“凌公子,王喜公公来了。”
凌睢方才被定格了的身子却突然恢复如常,掀起单薄的从床榻上起来,整理好衣服方道:“让他进来吧。”
他也猜到了对方必定是本着蛊虫之事而来的,慕九龄当真是信守承诺,他昨晚说了不再想见到他,今日果真不亲自来了。
王喜跨进殿中,将食盒放在桌上,道:“凌公子,陛下让奴才送点心来,让您多少用些。”
凌睢看都不看一眼,滚了滚干涩的喉咙,直言道:“公公前来怕不止是为了来送点心的吧。”
王喜低垂着头,像是有许多话都难以言说的样子,“既然凌公子都清楚,奴才也不必再卖关子了。凌公子可是知晓陛下身上那蛊的解法?”
凌睢内心千回百转,敛眸良久。他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的青砖,道:“不知。”
王喜见凌睢的样子叹了口气,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陛下为人小心谨慎,从不将自己的喜好情感外露,奴才侍候了他十几年,自是知晓他喜欢什么,又想要什么......自您在陛下身边以来,奴才始终是将你们二人的情感变化看在眼里的,有些事说开了解决了也就罢了,何必定要闹得鱼死网破呢?”
“您也别嫌奴才多嘴,”王喜擦了擦眼睛,“陛下和凌公子情深义重,奴才作为一个旁人都不忍心看着陛下因蛊毒发作而死,更何况您呢......”
凌睢垂落在两旁的指尖一抽动,听王喜继续说下去,“您可还记得东宫那片梅林,前年冬日您折下了一枝初绽的梅花,送给陛下,陛下见您的手冻得通红,用狐裘给您裹住,您还说往后每年冬日您都要折下那枝最先绽开的梅花送给陛下。可如今陛下怕是......”
“够了。”凌睢撇过头去,咬牙打断了他的话。
他抬手按住自己抽疼的心脏缓了缓,背过身去走到了窗边,低声道:“我真的不知道,公公请离开吧。”
王喜默了又默,终是应了一声“诺”,欠身退下了。
没人知道他究竟是真不知,还是不愿意说......
凌睢扶住窗棂,一阵冷风拂过,吹的他心底一凉。
眼睛像是在窗外瞥到了什么,定睛瞧去,原来是一株梅树,他来凝霜殿这些时日了还不曾注意到那后院角落处藏有一株梅树。
梅花待开,冬日将来,寒雪伤人谁来哀。
长庆宫。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断并颓垣。”
戏台上杜丽娘水袖轻扬,昆曲的腔调婉转而缠绵,绕梁三尺。
宫女的脚步很急,赶了过来,吴黎问道:“消息都传出去了么?”
“娘娘放心,”宫女道,“这事过不了几日整个京城都会知晓。”
吴黎微微颔首,慕九龄不肯下台,她总得使点法子。
本想让那宫女先退下,却又见她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便问道:“还有何事?”
见那宫女像是有什么要事要说,“停。”她挥了挥手,戏台上的弦乐声戛然而止,戏子们也款步退了下去。
“禀娘娘,只怕是如今您的计划都没有了,陛,陛下他......”那宫女凑到吴黎的耳旁低声说了几个字。
听到“种蛊”何“时日不多”几个字她手上动作一顿。
“陛下下令不让外传,大概是为了那人着想,娘娘您想想这宫里头还有谁懂得那些东西......”
慕九龄打算将这事糊弄过去,若不是吴黎在慕九龄身边安插了眼线,或许也不会知晓这事。
吴黎面色上看不出喜怒,只道:“不过是小孩之间的玩闹罢了,会至于要了性命么?”
宫女:“娘娘您不知,陛下问那人如何解蛊,他不肯说,陛下便将民间懂巫蛊之术的人都请来为自己诊断了。”
“是么......”
如今慕九龄身负重伤,命途将至;又要与全天下人为敌,护着凌睢;还要提防着她这个四处给他坐稳那个位子使绊子的太后......
见着他面临这样的处境,她是有那么一刻的后悔自己添油加醋举动过于急过于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