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许华严就觉着,此女自其内心深处,实能视物,故而面上不视物,以此作为玄之又玄的幌子。
许华严笑了,苦笑,露出在他清癯的脸上,好像全盘承接了自己的命运。
林负捧着书回到案前,将书轻轻放在星图上,“此书乃前朝《青囊考略》残本,乃孤本。其中恰好录有‘青蜉蝣’的毒性,与解药配方。”她纤细的手指抚过书页,指尖停留在某处,“配方所需药材虽珍奇,但以尚书台之能,未必不能凑齐。”
许华严声音沉静,“林大人,将此方抄录与我吧。北地危在旦夕,陆将军性命攸关,关西十万军民……”
林负打断了他,似有不忍,又似洞明世事,因而带着一种罕见的冷淡,“许尚书,你如今既知这青蜉蝣来自禁军,就应该知道藩镇与皇朝之争,此毒乃是陛下与中枢既定之策。即便没过你的手,你也应该知道。”
许华严不出声。
林负微微抬起脸,星月之光,自钦天监观星台中射入,将她面庞映照得如同白璧。
“尚书此刻抄录解药,送给关西,那就是把自己的把柄递到别人手里,无论通过太医院,还是通过我这‘旁门左道’,皆是逆势而行。一旦泄露,轻则罢官去职,重则祸及满门。”
许华严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她点破。他何尝不知?自其父过世,他久在尚书台,执掌机要,比任何人都清楚,萧祁瑾对关西的忌惮到了何等地步,如同盘旋关西上空的秃鹫,只待时机啄食。
他忽然想到去岁关中大震之后,流民图上桩桩件件惨状。他相当苦痛地笑起来,嘴唇里浮满血腥味儿。再睁开眼时,不见了谦谦君子的温吞之状,被一种沉重的决绝所取代。
“林大人说的,我明白。”他声音低沉,但很坚定,“然华严所求,非为二公子私情,亦非为姬陆二姓之存。”
“你所求为何?”
“天下苍生。”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林负那双盲的,但又好像有洞窥之能的眼睛,“关西若破,姬陆偕亡,附佘铁骑将再无掣肘。大君贺兰明珠纵横兰啼关外,凡数十年。她的野心当然不止于此,其麾下将领,皆嗜杀成性。届时她们挟大胜之威,长驱直入中原……关中……”,他顿了一下,似乎不想回忆那些场景,“关中连年灾馑,又为陛下平定岳田,伤了元气,民生凋敝,府库空虚,拿什么抵挡?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北地烽火,燃遍中原吗?”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观星台里回荡,掷地有声。林负看不见,可他仍然对着这位盲眼的太史令深深一揖,“林大人,华严明白此举凶险,但为天下苍生计,不得不为。恳请大人援手。此药方非救一人,乃救万民于水火之前。若大人担心,华严愿以性命担保,绝不让大人卷入其中。”
而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夜风穿过露台的呜咽,铜铃的轻响,浑天仪持续稳定转动的碌碌声。
林负静静地背手站着,月光透过高窗,在她和许华严侧脸上都镀一层朦胧的银辉,她纤细的手指仍旧停留在那本《青囊考略》的书页上,许华严那番“为苍生”的肺腑之言,似乎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某些沉寂的东西。
她自出守江司天台,目不能视,历遍坎坷,比许多明眼人更“看”得清世道浑浊,人心向背。
终于,她缓缓收回了手指,声音依旧清冷,只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许尚书心系苍生……令人感佩。”
她摸索着拿起案上的纸笔,在素白绢纸上落笔如飞,行行字迹秀雅又带非凡筋骨。她写得极快,好像早已烂熟于心。
写罢,她轻轻吹干墨迹,将药方折好,递向许华严的方向。
“此方,予大人。今日之事,负从未听闻,亦从未见过许尚书。”
许华严接过那张纸时,双手有些颤抖。他正待说什么,突然一声巨响,钦天监的厚重铁门被人猛力推开,重重打在墙壁上。
许华严吓了一跳,险些摔了那张宝贝的绢纸,他一时间以为自己被跟踪,三两下将药方揉了成团塞进袖子里,转头去看。
一阵浓郁的药香混着丹香,陶冶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就这么张牙舞爪地向他扑了过来。许华严攥紧衣袖往门口方向看,却见一个道士打扮的年轻男人,面容妖异,仗一柄桃木剑,腰带五毒铜铃,就这么大大咧咧地闯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当朝皇帝萧祁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