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怀瑾负手而入,朝服整肃,步履从容。
龙榻之上,皇帝半倚软褥,案前陈着一份折子,眉心微蹙。片刻后,他合起折子,往御案上一扔,捏着眉心道:“若安来了。”他一边示意崔怀瑾免礼,一边继续道:“江南道又传檄文逆动,叛乱何时能平定尚不可知…”说到此皇帝突然直起身子猛拍一下桌子,“回纥那边,又被庞家那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挑唆了起来!”
说完,皇帝喘口气,平息了情绪又开口说:“你以为,这安边与平叛该如何平衡?”
崔怀瑾躬身道:“陛下,臣斗胆直言。臣知陛下心忧江南道逆乱,叛势初起已扰数郡,若任其蔓延,恐尾大不掉,动摇根基,故应以主力先平内乱。然北境亦不可轻忽——回纥虽远,然其窥边之举日密,尤以近来那可汗幼子率部突至安西之事,足见其已察觉我朝兵力南调,有机可乘之意。
“实则回纥之变,未必不与江南之乱相因。外夷素窥我朝虚实,江南道富庶为天下之最,一旦生乱,正是北虏试探之机。彼之嚣张,恐非偶然,而是试我朝廷之反应。是以臣请:以主力平江南,但也须支持安西、北庭二府,整备边防,随机应变。”
圣人轻点扶手,神色未动:“卿此言,亦与程、章二相所议相似。但江南平叛,需重兵,需粮秣,需钱帛——可如今国库不过六十余万缗,兼之东南诸漕未至,若此时调动,恐两头皆失。”
崔怀瑾略一沉吟,语气平静中带着微不可察的坚决:“正因此,臣今日愿再提一旧策——收豪。”
圣人眼底光色微沉,抬眸看他片刻,语带沉吟:“你知此策曾引何等风波。朕记得先帝时期,礼部旧台出言提及,便惹士绅哗然,江南数州拒不应诏。”
“臣知。”崔怀瑾语声低沉,“可今日已非昔年。若再畏首畏尾,便是坐视江南与北地首尾皆顾及不了。朝廷不能总靠勒百姓之皮,修一城烧一城,而不敢取之于富室。况此举可先行清查西北五郡勋贵之籍,避以一刀切,亦可行‘查虚增田籍,纳兵助讨’之法,借朝命以制民怨。”
殿中陷入短暂沉默,唯有香烟氤氲缓缓上腾。
圣人轻叹一声,语气缓了几分:“朕欲准行,但恐牵动朝野旧家,这择取行动之人必须谨慎,庞家是不行了,容朕好好想想。”
崔怀瑾拱手:“陛下圣明。”
皇帝默然点头,又叹一声,沉默片刻。然而,圣人毕竟还算年轻,活力充沛,思想跳跃,沉寂不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朕听说你进来忙于…”他斟酌了一下用词,道:“追求小娘子?”
崔怀瑾略心中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位天子这个节骨眼上,还琢磨这事。然而也好,正好他将此事过个明路,也免于被灵昌公主之流烦扰,于是叉手回道:“谢陛下关心,微臣心悦‘锦绣斋’的东家沈知微,计划这些日子就向她求亲。”
圣人轻轻一笑,眼中闪过难以辨识的意味。他似随意倚靠榻上锦垫,手中端起温茶抿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道:“沈知微便是朕的沈司衣吧?”
“回陛下,沈知微确实是沈司衣的闺名。”
“沈司衣能统筹内仪司礼,筹节日服制、拟宫仪新样,连皇后也夸她是个踏实能干的。”圣人将茶盏轻置案上,似是回忆着,不紧不慢道。
崔怀瑾闻言,拱手道:“沈司衣确实心思巧慧、处事有度,可堪大才。”
圣人微微眯眼,注视着他,唇角含笑,却带出几分探意与调侃:“才情虽有,可她出身到底太过寒微。你是朕的肱骨大臣,正妻之选,原该门第相当,如今这般,未免……”
崔怀瑾闻言,毫不迟疑,复又叉手沉声道:“陛下,微臣心悦沈娘子,所娶所敬,皆因倾慕,对于她的身世并无半分轻视。况且,臣自问此心无他,亦不敢倚婚姻之便结私交、谋私利,还请陛下勿将她出身视作瑕疵。”
他话说得恳切,神情中不乏沉稳分寸,心底却暗自思忖——皇帝素厌权臣结党,或许未必真嫌沈知微出身卑微,反倒乐见自己娶一无权无势之女为妻,不偏不倚,不系旁门。
圣人听罢,微微颔首,指节轻敲几下案面,似是在权衡。片刻后,他唇角弯起,语气温和几分:“你既心有所托,朕亦不做冷面之主。沈司衣筹办牡丹节礼制,确有功绩,理当褒赏。既如此,封她为‘宁安县君’,既表嘉奖之意,也好与你成婚之礼仪得体,不失体统。”
崔怀瑾肃然拜下:“臣谢陛下隆恩。”
圣人笑道:“世人皆言崔家六郎冷峻寡淡,原来竟然是个痴情种子。只是封君之后,沈氏便不仅是你心中的女郎,亦是朝廷命妇,她日所行所言,你须教她谨守尺度。”
“臣明白。”
圣人放下茶盏,收起册页,声音里却多了些意味不明的低缓:“人世百情,至真者少。你我身居庙堂,不得全随己心。但若真遇一人,肯负寒暑而不移,那也算是天恩所赐了。”
他缓缓起身,望向殿外,晨光初霁,宫树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