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调养,戚玉嶂终是能从病榻上起身了。
封灵籁搀扶着他略显虚浮的步子,缓缓挪至院中。
初春的新阳尚带着料峭寒意,却已能融融洒落,将他久病苍白的面容染上些许暖意。他在那张老旧的竹躺椅上躺下,竹篾发出细微的轻响。
“小曲……”戚玉嶂倚着竹椅,目光投向虚掩的院门方向,初愈的嗓音干涩沙哑,“我在这榻上缠绵了半月,他竟……也不来瞧我一眼么?”
他唇角牵起一抹极涩的苦笑,那笑容里藏着不易察觉的落寞与试探,“莫非……真把我这师父给忘了?”
话音甫落,封灵籁执壶的手猛地一颤。
青瓷茶盏映着晃动的日光,一线滚烫的茶水失了准头,直直浇在她执盏的手背上。
她痛得一缩手,茶盏脱手跌落在石桌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残茶蜿蜒流淌,将她白皙的手背烫得一片通红。
戚玉嶂原本落在院门方向,带着几许寂寥的目光,瞬间被这声响拽回。他循声望去,正撞见封灵籁缩回烫红的手,石桌上茶盏倾覆,碎瓷狼藉,茶水正沿着桌沿滴滴答答坠落,洇湿了地面。
“美鲛人?”戚玉嶂眉头倏地紧锁,初愈的虚弱感被一股惊疑冲散。他撑着竹椅扶手欲起身,“你的手……”
“没事!”封灵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急促,随即又猛地压了下去,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断裂。
她迅速背过身去,将被烫红的手藏进宽大的袖袍里,几乎是扑到石桌边,俯身去拾那些闪着寒光的碎瓷片。
手因灼痛和内心剧烈的翻涌而抖得厉害。一片锋利的碎瓷边缘在她仓促的动作下,猝不及防地划开了她另一只手的指腹。
一点殷红,无声地沁了出来,混着冰凉的茶渍,染红了那片冰冷的青瓷。
封灵籁动作僵住,盯着指腹上那点刺目的红,呼吸骤然窒住。
仿佛那点血色并非来自她的手指,而是从记忆深处某个被强行封印的角落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她的视野——那个晴朗得刺眼的午后、冰冷的尸体、少年被利刃劈开、惨不忍睹的身躯……
“小曲他……”戚玉嶂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追问。
他并未起身,目光却如冷电般钉在封灵籁仓惶颤抖背影上。相处一年,他对她的了解早已刻入骨髓。此刻她这失魂落魄、方寸大乱的模样,绝非仅仅是被茶水烫伤。
封灵籁闭上眼,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血腥记忆狠狠咽下,如同咽下一块烧红的烙铁。
再睁眼时,眸中强压下的惊涛骇浪已化作一片死寂的冰湖。她不再去管指间的伤口,只用那只未伤的手,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将所有碎片拢在一起,仿佛在拼凑一个无法挽回的梦。
她直起身,依旧背对着戚玉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强行拼凑的平静,却空洞得可怕:“……他很好。只是……只是……我怕他瞧见你这般模样,心里难过,便……没让他来。”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地散在初春微寒的风里,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谎言味道。
戚玉嶂的声音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初愈后的温和,然而那温和之下,却藏着淬了冰的锋芒,精准地刺破了封灵籁勉力维持的薄薄假象:“是么?”
“那正好,”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敲在死寂的院子里,如同丧钟的余音,“我这把老骨头,如今也能走几步路了。”
他扶着竹椅扶手,作势便要起身,动作带着大病初愈的迟缓,“他在哪儿?你告诉我地方。我亲自去……看看他。”
封灵籁背对着他的身体骤然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脊梁。她拢着碎瓷片的手指猛地收紧,锋利的边缘更深地嵌进尚未愈合的细小伤口,尖锐的刺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被骤然撕开、血淋淋的疮疤所带来的万分之一痛楚。
她维持着俯身收拾的姿势,像一尊骤然被冰封的石像,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不再有试探,不再有落寞,只剩下洞悉一切、冰冷彻骨的审视,压在她的背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院中的暖阳不知何时被一片游移的阴云遮蔽,投下森冷的阴影。
封灵籁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
她想继续编织谎言,说小曲去了塞外采药,去了江南游历……
可那些虚假的字眼,在戚玉嶂穿透人心的目光面前,在心底那片被鲜血浸透的残酷记忆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阳光下即将破裂的泡沫。
她张了张嘴,试图发出声音,却只泄出一丝破碎、不成调的气音。
被强行压下的血腥画面,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再次汹涌地撞向她的意识壁垒,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撕碎。
“……他……”封灵籁终于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干裂,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与绝望的颤抖,“……他……来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