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鹤仙替答,“非也,两湖之人。”
“迢迢来京,倒也有功,既有此愿,便去南郊皇寺修行可好?”
僧人慌忙叩谢,退至青袍道童处,垂首不言。
见此,又有一巫依葫芦画瓢,额头磕得砰砰直响。
神康帝却收敛了笑意,冷声讽道,“你这行当,平日不就靠嘴巴、售些秘药,竟也寻不出句新奇的?又能念什么经不曾,朕看平日牢中阴气重、怨魂多,就赏你不离牢门半步,除除阴邪,也算大功一件。”
什么敬道爱贤,崇僧下士?
当主子的,不还是神康帝么。
难说是圣心莫测,亦或是喜怒难辨。
神康帝似乎不似骆美宁所愿那般‘昏聩’,即使服丹后虽有亢奋入魔之状,言语不禁却条理仍存,亦未全按羽鹤仙之意行事——对于那‘阴阳眼’并未满心在意。
或是做面子:将自吹自擂能见阴魂者困下,日后再审。
“来人,带下去。”
得皇令,羽卫即上前缚了巫师离接天坛,压往牢狱。
本就惴惴不安,见人真被拿下,余下八位方士惊魂未定,不知作何表态。
千人之众齐聚,坛周却静如长夜。
少顷,羽鹤仙俯首近至神康帝耳畔,掩唇几句私语才得首肯,遂点了一位萨满出列。
萨满,号称通神者,多现关北,因好掠边城妇孺为祭品,中原曾禁此派,昭夏境内鲜有。
因吴皙实常居北境镇边,骆美宁惯听昙鸾讲狄人之事以思念长子。
今日得见,果真如她话中所言:此人面长耳阔而目深鼻挺,非昭夏之相貌;虎背熊腰、衣缀兽毛,编发若绳结,野蛮如前线悍将,北境狄人也。
北境风貌与中原大有不同,雁支山以北,常年多风沙而少雨露,寒冬漫漫雪纷纷,缺衣少粮。
关外愈是如此,边境各城村常遭劫掠,狄人臭名昭著,百姓不堪其扰,素以民乱视之,尚能治理。
奈何近年雁支山阴处鬼狁部壮大,竟令狄人等散众合纵连横,拥鬼狁部族长为王,集结小队人马屡犯昭夏,长此以往变作国难,无人不愤恨。
吴皙实数次派兵讨伐,胜败皆有,占不到多少便宜。
这光景,此萨满仍入两京,不可谓不大胆。
羽鹤仙先观神康帝,见其颔首,方才出言问道:“瞧着面生,不知仙长乃何方人士?”
萨满两步上前为先,一口汉话并不流利却足以听懂,“吾...乃神使库塔巴,收受神预故来面见昭夏王。”
言罢,双手交叠于前胸,行了个狄人礼。
羽鹤仙相较于库塔巴矮了半尺,也不见他有惧,随即高喝一声对曰:“大胆!”
骆美宁不见库塔巴有甚无礼之处。
倒是羽鹤仙,仗着人多,又假神康帝之威,绕着库塔巴行了一圈,阴阳怪气似内侍,“此乃泱泱昭夏之主,神武康明皇帝,怎可于你那弹丸之地的王相提并论?汝方屡犯昭夏,可是误将友善视为好欺,当我朝中无人?”
怎么听都是句奉承马屁,却被羽鹤仙说得犹如国辱。
又是一时鸦雀无声。
少顷,神康帝溢出声轻笑,唇畔白须微颤:“国师不可无礼,既来此便是客人,何必在意那一二个字?”
库塔巴垂眸左右探看一番,忙屈膝伏跪,“库塔巴有罪,自知失言,忘昭夏皇帝恕罪。”
“诶,汉话说得如此流畅,想必不是凡俗之辈。起来吧,何必多礼?”神康帝捋了捋须尾,广袖一摆,又道,“可是你们鬼狁王派你来此?”
库塔巴未有半分迟疑,爽快答道,“前往昭夏乃是神谕,行与不行均神意也,吾王怎能僭越?”
言语之间眉飞而色舞、从容且自若,似真如他所说那般,自己身份贵过部族之王。
“哦?此番看来,神使定有通世奇才也。”神康帝稍躬身前探,“不知方才那题,神使可推演否?”
库塔巴这才因为难蹙眉,“非吾不算...吾神只管圣地诸事,昭夏未来怎可冒然测之?”
神康帝一瞥羽鹤仙,羽鹤仙即会意道,“方才还说是神谕令你来此,为何又出尔反尔?问也不问,便言汝神不知,莫非蔑视我等不通你萨满巫术?来人,牵马来予库塔巴通神!”
骆美宁知狄人卜算多靠马匹,只是场面多血腥残忍,远非中原之人所能揣度,一时不免好奇,昂首以盼。
羽鹤仙僭越神康帝下令,众羽卫竟皆从之,传令自接天坛外牵马来此。
文武百官,众目睽睽之下,一白马踱步而至,灵眸圆润,膘肥体壮、鬃毛柔顺且腹身油亮,已逾日入,却好似长夜之星。
库塔巴赞道,“好坐骑!”
神康帝又笑,“神使有趣矣,狄人擅牧马,何以奇之?”
羽鹤仙一旁和道:“还不快快通神,以测昭夏下任之君主!”
已然骑虎难下,库塔巴只能依言奉行,先报神康帝,“幸得陛下赏识,库塔巴这便祭马通神,以求神示。”
“然。”
库塔巴礼罢,旋身去接天坛下迎白马上坛。
接天坛拢共四层三台阶,各九级,白马停在最底处。
库塔巴直至第二层,白马仍被羽卫牵拽,乖顺停在坛底部,但自他迈下最后九级台阶的一刹,白马猛地一纵,挣脱了执绳羽卫,前蹄高扬,惊一圈官员四散而逃。
趁此方圆之空,白马撒蹄转身便跑,周围文官无人敢拦,武将羽卫远在四边难近,均无武器在手。
骆美宁追着白马瞧了一会儿,又去寻尹淼踪迹:他仍在方才火烧河间王的巨炉边,分毫不动,既没半分惊吓,也无出手相助之意。
库塔巴大步来追,可羽卫牵白马来时路上本就有供一车行驶之宽,此马似通人性,与两侧官员分毫不泛,只风驰电掣般离去,两腿之速难及也。
神康帝亦起身来看,“来人,速将此马拦下!”
传令官随即唱曰,“速将此马拦下!”
说时尚迟,那时更快——百官阵中飞出道与白马一般颜色的人影,不过眨眼之间,此影如火逢添柴般窜起,又似雷光闪电般坠于马上,“吁——”
一声指令,一扯缰绳,白马双蹄落下,竟不再逃窜。
“坛下何人?”
传令官大唱,“陛下宣驯马之人速近往觐见!”
骆美宁揉了揉眼皮又猛然睁开。
确信那勒马英雄是她师兄骆荀无疑,额角又腾腾直跳。
......
骆荀将白马骑回接天坛边,下马后又捋其鬃毛安抚了许久,才上坛屈身跪拜神康帝,口中不发一词,模样倒是与骆美宁记忆中的他一般无二。
“免礼。”
骆荀谢恩,头却仍微微下垂,神康帝本在接天坛顶,愈发辨不清他神情,“抬起头来,容朕一观。”
骆荀依言昂首,容貌皎皎似明月,身姿挺拔如青竹。
骆美宁亦在看他:大抵从小时起就没变过,双眸仍与鞘中之宝剑一般锐利有光。
她同诸众一齐看了少顷,又觉右眼眼皮直跳不止,挪开视线,才见尹淼正盯着自己不放。
骆美宁朝尹淼做了个鬼脸,以口型啐他不许再往命妇这边瞟,又悄将袖子抬起拦在脸畔躲他。
“好样貌!好姿容!”神康帝感叹两声,当即问道:“如此身手,为何面生?”
骆荀正拱手见礼,君莫言腾地跪下,抢话道:“父皇,此乃退霍方时之际,助儿臣者。河间人,弃霍方时而投明主,江湖中素有名望,众称之为剑道魁首,名曰骆荀。”
“剑道魁首?”
神康帝扶着龙椅缓缓起身,踱步渐近,“好...好个剑道魁首,骑术也远非寻常,朕早收受吾儿家书,听闻此战之关键机要,少不得英雄啊。”
骆荀又跪,扬头淡笑、不卑不亢,“分内之事,何足陛下挂齿?荀之一派,自师尊在世便是昭夏子民,霍方时以假名匿于我万仞山中,妖言惑众,乱我师门,不忠不义,当斩之报国报君...今托九皇子之福,得见天颜,已无憾矣。”
骆荀向来寡言,听他侃侃而谈,骆美宁一对眉又拧成了绳,只觉甘棠定在接天坛下众人之内,才有骆荀如此积极媚君。
“朕之昭夏,得民如此,又何幸也?”神康帝果真又连道几声‘好’。
“朕本有封赏之意,又何须另待他日?来人拟旨,朕承先祖之志,力保家国永定,百姓安乐;骆荀临危难而狂澜,功勋卓著,特赐关内侯。”
关内侯,单有其号而无封地,但于骆荀而言,已是皇恩垂降。
短短半刻,圣旨已然拟好,神康帝接于手通读一遍,将其递出,传令官遂唱,“河间骆荀接旨。”
骆荀双手接下圣旨又拜,“谢主隆恩。”
礼罢,方可下坛,骆荀止步于白马身侧,迟迟不退,欲言又止。
库塔巴近前将侧脸贴于马腹处,敛眸轻喃少顷,求告道,“此马已开智,上祭神明而通灵实为不妥,昭夏有言,上天有好生之德,何不令吾随好汉一同挑选马匹,先药之,祭天亦无痛苦矣。”
神康帝回坐龙椅,“朕视之如此,便将此白驹同赐予荀,何如?”
此情此景已全不似原书,骆荀至死也就是个江湖侠士,哪来功名加身?
转眼之间,师兄承君莫言举荐,已隐隐投身入皇位之争。
骆荀未推辞,跪谢笑纳了白马,牵着坐骑,不再合适入百官之阵,与尹淼一般立于坛下炉边。
......
待库塔巴前往寻马,羽鹤仙又点数其余七人,个个不敢答话,恐入争端又恐言语不济,责罚添重。
“陛下,臣观北郊通天阁修建尚需人马,寻常劳力不通天时,致使通天阁修凿缓慢,不若将此七位同修共送北郊,均过多试,有明会阴阳之才,想必事半功倍。”
“国师处置甚善。”
一句话,便将几位方士贬为徭役之流,而诸众无力反抗。
骆美宁心颤:若有辨别之方法,取阴阳眼于神康帝而言,一如探囊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