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一句等你,天涯心手边。”
我叫南鸢,自八岁被师父自山下乱军中解救出来后便一直随她在山上修行,如今是这四明山上唯一的一名觅迹者。
所谓“觅迹”,实际是一种极为古老的修行之法,甚至连世间书籍最多,涉猎最广的藏书楼中,也未必会涉及此种术法。修行者以自身灵台为引,辅以追忆之术,无论面对任何人,无论对方提出的是多么困难的问题,觅迹者都可以在灵识中看到与这个问题,与问题中人最为关涉的三段回忆。
追忆之术极为特殊,可修习者却异常平凡。就算功力已然大成,却也依旧非仙非神,甚至连世人常说的“天师”都算不上,因此只能以“觅迹者”称呼,而非寻常人想当然的“觅迹师”又或是什么高深莫测的法号。也因为这种特殊的术法,自古至今,觅迹者虽踪影难寻,却自始至终,向来深受欢迎。甚至曾有帝王因身事旧朝时权柄滔天,最终受了前朝末代君王的禅位而疑心甚重,因此倾举国之力在国境四方寻找一位觅迹者,欲借其之力铲除异己宵小,令本朝江山永固。
那次规模浩大的找寻带来了无尽祸根,觅迹者的名号首次为俗世中人所知,太多人受此牵连背井离乡,死于非命,也有太多人心生歹念,寻而未果。最终,强盛的王朝与多疑的帝王同觅迹者在世人眼中架海擎天般的本领一起,随着连年纷扰的战乱最终化作青史中的尘埃。
就连我的前辈们也曾有人被人胁迫,受人软禁而迫不得已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最后极为凄惨地死于反噬,不得善终——觅迹者虽属修行之人,寿元极长,却也极难寻得一个寿终正寝。原因无他,只缘于追忆之术那极其特别,却又绝不能有丝毫违反的原则。
在灵识中涌现出与所询问题相关的记忆之后,觅迹者不得主动干涉回忆中的景象,不得主动言语,不得在记忆了结前擅自抽身,更不能将记忆中任何画面与景象直接描述给对方,只能以一两句话旁敲侧击,且不得透露任何在灵识中窥得的天机。若有违反,轻则灵台重创,重则有性命之忧。若此原则被违背三次以上,那这位觅迹者便会身中反噬,死于非命。
追忆之术有太多的限制,放眼尘世间,修行此术者极少,至少我所知晓的只有我师父一脉。而能如我这般平安无事地将追忆之术修到第五重的,似乎就更少了。
我一直怀疑是师父的出世之策才让我们远离了俗世间争权夺利的种种纷争,也避过了世人对觅迹者的贪婪追寻。甚至有时我翻着山中藏书阁里浩如烟海的书卷,读到前朝旧事中对于觅迹者的禁锢控制以为己用,都会忍不住去想,师父过去身处凡尘之间时,是否也曾遇到过大争之世的风云迭起,是否也曾亲见过雄主英豪对觅迹者的贪念?若真如此,她可曾在前朝的纷争之中搅动风云,又可曾看过世人的狼贪虎视?
只是师父已闭关太多年,我就算再想问她,也不可能打断她的修行,冲到玄机洞前将疑问尽数问出口来。
虽说四明山超然世外,而觅迹者的身份与踪迹也少为人知,可在我入山后的百余年中,依然会有人寻到这里。我也偶尔会接受些客人的委托,帮他们去看那些隐于尘埃的记忆,去追寻他们不惜寻来此处也要看清的真相——而后,看他们在我的讲述之后或哭或笑,或一副心愿已了的模样,风轻云淡地挥袖离开,或执念更深,满面泪痕地高声尖叫“我不相信”。
我看过太多人,也看过了太多事。看过纷纷合合,也看过烽火人间。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无波地过下去,直至某日午后我遇到一位女子,自此虽依旧生活平淡,潜心修行,但心境却已天翻地覆,再不复最初的平静。
她大概二九年华的模样,身着淡色圆领大襟窄袖衫,织锦背子配以雪青色高腰八幅裙,挽着圆锥髻,额前贴着芙蓉花钿。我刚一进屋,便见她侧对着我坐着,身形极为笔挺,从容又温雅,可与这浑然天成的仪态截然不符的是,她的脸色极差,容貌间也泛着憔悴之色。她的手中紧紧握着什么东西,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攥着它,我距她不算近,却仍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指尖与在那物件上反复摩挲的动作。
我还没来得及斥责她的登堂入室,又或是询问她有何来意,她便似乎注意到了我这里的动静,缓缓抬起头来。一双亮如星辰的眸子,其间闪耀的竟是无与伦比而又纯粹无匹的惊喜。
“您来了。我见此山中便只有这座院子有人居住,便来此等候,果然能够见到觅迹者其人。看来前人行记中所言,果真不虚。”
她的声音一如其人,娇俏如同春日的黄鹂鸟,带着满满的活力与灵动,令人似乎一下便能神清气爽,恢复元气。
我看着她,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她这样的泰然自若。师父临闭关前为山门设了阵法,唯有心诚之人方可寻到此山山门,也唯有心怀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浩然勇气之人方能寻到我的居所。她突兀而入确实令人意外,可依师父当时设定的阵法,她既走入了山中,寻到我也并非荒谬。或许她只是见山中唯有此处像是有人长居,从而走入想试探一二。可我方才观她形容,听她言语,却又分明是知晓觅迹者身在此处的,甚至知晓这一脉的觅迹者是个女子。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我想来想去,最终还是不打算纠结于此,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也示意她坐下,公事公办地先问了她的名姓。
“我叫息芸。息壤的息,芸芸众生的芸。您唤我阿芸就好,或者也可以唤我兰花娘子,只是别再叫我‘息娘子’了,凉州城中人都这么唤我,若是再听您这般方外之人如此唤我,只怕我会心生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家里面。”
“息……”我点了点头,随即却忽然发觉不对,这个姓氏似乎在何处听过?息壤的息,而且我虽久居深山,却也知晓凉州城是为河西一带重镇……那她说的,该不会是那个息氏?
我看了看她的打扮和浑身气度,一个荒谬的念头蓦然钻进脑海之中。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我脱口而出道:“你,你莫不是凉州息家的小娘子吧?”
但凡对国朝世家大族有所了解的人,大抵没有谁不知道凉州息家。虽比不得五姓七望那般显赫尊贵,但也是不容小觑的存在。
息氏先祖以凉州起家,追随国朝太祖一路戎马,成为从龙功臣,息家至此跻身世家之列。国朝绵延数百年,息家便如枝繁叶茂的大树一般,非但于世家中立稳脚跟,更是隐隐压过了数个老牌氏族。如今息氏是国朝当仁不让的三大新贵之一,非但如此,且还不以门第取人,只以品行教导门下。息家儿女,无论经商从仕,只要不做通敌叛国那等恶事,家主都不会予以阻拦,甚至还会尽其所能给予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