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原想在此住上一夜,待明日天亮再去滢川的,可今夜无意中暴露了身份,扎勒人极为朴实虔诚,事涉他们终身信仰的神明,待他们二人便极为小心恭敬,与方才无拘无束,热情好客的模样截然不同。无论是东方青苍还是小兰花都不愿如此,因此只能同首领道了别,趁夜色离开,以免扎勒人再如方才一般,来一次那么声势浩大的告别。
说是“离开”,其实他们谁都没有想好下一处要去向何方,只是随走随想而已。待到在大江江冰之上走出好远,小兰花遥遥回头,逆着寒风复又望向了扎勒营地的方向。篝火明灭,在夜风的吹拂下跳动着,却愈燃愈旺。火堆旁的积雪映着红光,却分毫未化,似乎又有人唱起了悠长的歌,顺着风飘入耳中,好似能一直传入无尽苍穹之上。
她忽地“诶”了一声,神情疑惑,下意识停了下来。与此同时,走在她身旁的东方青苍亦骤然止住步伐,微微皱了皱眉,现出了有些讶异的神色。
他们面带惊异地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回首望向那茫茫无际的大江冰雪,谁都没有说话,可神情之间,均是思虑深深。
小兰花记忆的大门好似忽然被打开,最初持有的些微疑惑,那一直留存于心的隐隐约约的熟悉之感,如今终于得到了解答。
她并非是自何处见到过如扎勒一般的部族,而是曾在一本前人行记中读到过。
那是碎灵渊之战结束后的岁月,她留在息山,等待东方青苍自骨兰中化生归来,自绝境中重燃希望后,她想到东方青苍曾在息山为她再建的司命殿,遂时常流连于此,祈盼着能从中多寻到些东方青苍留存于世的痕迹。
她向来喜爱读书,东方青苍想必也知道这点,在息山司命殿中的藏书阁里留了极多书籍,其中就包括那本《北境纪闻》。她那日带着些微好奇随手翻开,入目的章节恰巧就是那后来与她联系未断的《云陆第五》。
小兰花读那一章节时亦曾想过此处与月族王室许是有一定关系,否则不会有那些明明相距如天堑,却亦有所联系的相似之处,也曾好奇这位令扎勒人极其信奉的神明究竟是何方人士,是否如她所猜测的那般,是仙月两族中某位于此游历的前人。
只是她想了又想,终究没有半分头绪,毕竟这只是她读书时灵光乍现的纷乱念头而已,无人能为她解惑,自然也无人能为她讲述这本行记中记载的故事始末。
“待大木头回来之后,再问他好了,或许他知道的会比我更多一些。”
她这样想着,抬眼望向不远处花房里被翠绿色神力包裹的骨兰,抿起唇角,现出一个微微的笑容。
“所以,大木头,东方青苍——你快些回来吧。”
东方青苍亦于同一时刻骤然想起,为何他能够在见到扎勒人的第一眼,就可以下意识说出这个族群的名字。
很小的时候东方青苍曾在寂月宫的藏书阁中读过许多前人行记。那时他年岁尚幼,又颇爱读书,行记尤甚。每当翻阅那些或由月族王室,或由普通月族人,甚至还有几册凡人旅者所写的行记述闻时,他总是心生向往,想着待日后若有机缘,定要去其中记载的壮阔河山中亲眼一观。
他便是在那些行记中读到过有关扎勒人的记载。那是本非常不起眼的蝴蝶装小册子,牢固的纸页微微泛黄,甚至还卷着边,仿佛已许久未被旁人翻阅。笔者并未提及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是月族人,因身份所需而前往云梦泽游历,便是因此与扎勒人不期而遇。涉及云陆的篇幅并不长,只是特意提及了扎勒人似同苍盐海下界来云梦泽的某些前人有一定交集,却又不曾具体展开书写。
这样带着些微神秘色彩的记载自然令当时的东方青苍心生好奇,那时他掩上书卷,心底忍不住在想,云陆究竟是一片怎样冰封的土地,而扎勒人又会是一个怎样的族群,才能让这位行记中读来明显可看出已走过太多河山的月族旅者特意记载。可还未待他继续深究,也不等他当真踏上云梦泽的土地,他就在不久之后拿起了业火剑,断情绝爱,修炼业火,靠手中的森冷长剑与掌心的碧蓝火焰踏出一条修罗道,坐稳了月尊的位置。
那时仙族大军步步紧逼,月族亦整军备战,他观万事万物均若尘泥,冷酷漠然,一本微不足道的行记早已不是他所关心之物,他自然再记不起这件事。
后来的他冷情冷性,虽爱读书,那不过是过去习惯的延续,于他而言,与任何事都没有分别。而且就算他也常常读书,却也不过是读些月族代代相传的地方志,再不济也是诸如《六界全书》这样的书册。旅者行记这种于他而言几近毫无用处的书自然不在已七情尽断的他会自案上拿起的书籍范畴之中。甚至未令宫人将其尽数搬离寂月宫,也不过是因为还有所顾忌其中有苍盐海难寻的孤本残章,况且他不屑在此费神劳力而已。
无论是三万年前拔情绝爱的他,还是三万年后为了月族、七情与小兰花而历经沉浮的他,其实都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他竟当真会来到这个曾在数万年前,一切尚未发生时于书中读到过的地方——还是与小兰花一起,在千帆过尽,他们长相厮守,携手进退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