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曾想过许多次,若润郎当真大婚,我再见到他时会是怎样的光景。
我曾想过我心灰意冷远走他乡,也曾想过我微微一笑道别往昔,却从未想过我再见他时,他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抖着手去碰他的颊,指尖所触一片冰冷,还沾上了淡淡的血迹。鹿城春夜的风寒凉刺骨,永安寺离东方府距离不近,我急着跑出来时也并未添衣,策马疾驰,本就受了风,如今迎风呆坐,更觉冷入骨髓,就这样坐了许久我依然没反应过来,一日前还与我有说有笑、谈笑风生的润郎,众人道贺的新郎官,如今已然不会对我徒劳的呼唤有任何回应。
我不明白。明明这是他的大婚之夜,是他盼了许久的良辰美景,究竟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明明他还只是个少年郎,还有无尽的未来可供期许,也还有无尽的遗憾可以弥补。我会就这样一直陪着他,直到他功成名就,寻到自己的天地桃源,直到他已然有另一个与他两心相知的人,再也不需要我的陪伴。
我就这样默了半晌,原本僵直的身子却忽然如同泄劲,登时软了下来,所有的隐忍克制,所以的不可置信仿佛都在这冰冷刺目的事实之中碎成齑粉。浑身的力气如同被人骤然抽去,我软跪在他身前,感受着他那熟悉得令人心痛的气息,只呆愣着掉泪。阿燕在一旁颤颤巍巍,却不敢出言扰我半分,我没有发出半分哭声,但我的眼泪却一颗颗滚落下来。外界所有的声音都散去了,风雪中那刺目的红色也逐渐在我眼中化作望不到边际的惨白。
之后的事我便全然不知,或许是大恸失声,又或许是我已失去所有神志,总归我后来再回过神来时全身已被冻得极为僵硬,指尖冰冷,双颊却泛着受寒之后的红。天色已然大亮,我微微抬目,眼前就是阿兄担心又怜惜的面容。
他缓缓伸手,温柔却又坚定不移地环抱住了我,似是在给我依靠与温暖:“阿遥,阿兄带你回家。”
我怔怔看着他,静默良久,终于哭出声来。
我最终没有去送润郎最后一程。
我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我也不想看到他那冰冷的棺椁,更不想亲眼见到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深埋地下,那般痛楚我无法承受。
只是后来再见萧伯父,他看我良久,最终叹了口气,说:“浅遥啊,如果当初二郎娶你做新妇,或许一切都不一样。”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那隐晦的心思,不管是阿娘、阿爹、阿兄,还是萧伯父与萧伯母,只怕都比我们二人瞧得真切。只是他们并非局内人,也不能干预我们任何人的选择,只能推着看着,瞧我们逐步走上自己选择的路。
“伯父,他并不喜欢我,若当真与我成婚,他也不会开心的。”我出言安慰,“至少如今……他该是开心的。”
他跳出了尘世的牢笼,高飞直入万里长空,去追寻他的自由了。的确,如今他应是开心的。
我与萧伯父相顾无言,如此良久,只听他沉沉叹了口气,再没有说话。
阿燕说,当时前来永安寺报信之人戴着长长的幕篱,穿着银白的衣裙,极为神秘的模样,若非她报信,只怕大家要等第二日天色泛白才能察觉出不对。她听她的声音,像是个仗剑天涯的江湖女子,可后来有夜风吹起了她幕篱上的长纱,她无意间瞥到了那女子的容颜,竟与曲水极为相似。
可曲水后来也被人发现死于东方府不远处的长街之上,仵作验过尸身后已得出了极为明确的“被撞身亡”结论,如何又会在临近的时间里来到与东方府相距甚远的永安寺?况且曲水分明是个男子,如何却成了阿燕所见的那飒爽女子?但若非如此,世上会有长相如此相似的一男一女么?过去我与曲水极为熟悉,他可从未说过他还有什么姐妹。
我心中满是疑惑,可纵观凡尘俗世,却无一人能前来为我解开这些疑问。
东方府一夜成了空宅,好好的喜事成了丧事,萧家公子与富家员外两个身份都不容小觑之人连带家眷均或死或失踪,润郎尸身上还有极为醒目的当胸剑痕,这一切自然不能就这般善罢甘休。萧伯父报了官,凭他的官位,自然无人敢小觑这桩案子,可哪怕是再厉害的捕快却也总查不出真相,如此流传,最终竟成了桩无头公案。
我曾想过很多寻仇之类的因由,可润郎为人向来纯善,怎可能轻易招来什么仇家,更别说惋卿阿姊。东方员外倒是可能因富可敌国而令人心生歹意,可官府的人曾来查探过,东方府一应财物无任何丢失毁坏,甚至连翻找的痕迹都没有,这样看来,也并不是什么因财寻仇。
后来我甚至想过,会不会是东方员外与兰花娘子的蓄意谋害,毕竟官府几近将鹿城及周边州县翻了过来,却也寻不到他二人的踪迹,只得以“不知所踪,疑已身故”八字作结,而金陵城中也几近无人知晓东方员外的存在。可我想到我与兰花娘子相对笑谈时她那纯净的眼神与我那日郑重托付时她眼底眉间的歉意,猛地晃了晃头,又把这样颇为荒谬的念头赶出了脑海。
再后来,萧伯父辞官归隐,萧家大郎成了朝堂的中流砥柱,而东方府则成了远近闻名的凶宅,奇闻怪谈极多,却无人敢随意探寻,为数不多的几位胆大包天之人也都被不知是作祟的凶灵还是他们心底的恐惧而吓得魂飞魄散,此后就连这座宅子周边也再无人居住。过去萧家二郎、飞仙阁惋卿娘子、东方员外与兰花娘子四人在此的悲欢离合,爱恨纠葛也逐渐远去,只留下了文人墨客,说书之人笔下口中的奇闻志怪。
几年后,阿凌嫁了她少时便已倾慕的世家公子,阿爹官职调动,我也在住了十九年之后,离开了这极为熟悉的鹿城。临行前我曾去到润郎的墓前,同他折柳道别,轻轻同他说了一声“我走啦”。而登车之前我又忍不住回头去望,当初东方员外筹建府邸时,用了颇为精巧的心思,虽说这府邸并非鹿城最高,但无论身处鹿城何方,举目看去总能见到东方府的廊桥与楼阁。
如今,飞檐依旧,只是斯人已然不在。
我一路西行,一路北上,过洪池岭,入祁连山,最终走到了河西,去了润郎曾心向往之的地方。看到了玉门关萧瑟伫立的苍茫,看到了沙洲落日的壮阔,亦看到了长云雪山下关城大漠的浩瀚。
我在那里遇到了阿旭,遇到了润郎口中知我懂我,敬重我,也爱着我的良人。我与他携手同行,相知相惜,终至儿孙满堂。
如此又过去了许多年,久到还是个小娘子时的前尘往事都已记忆模糊,许多故人已然离去,无数旧地都变换了形貌,再寻不到属于往昔的痕迹。曾经鲜衣怒马,赏花斗草的恣意,也都化作漫长岁月中的一瞥。
这时我也已然白发苍苍,齿发动摇,坐在庭院中的摇椅上望着这繁花似锦的春景。不远处传来小孙女和她兄长的嬉闹声,漾着独属于少年人的活力,传入我耳畔却毫无纷杂凌乱,只余如登春台的希望。
我微微眯着眼,看着不远处桃树的落花,恍惚之间,竟似又看到了润郎。
愣然之下,不由眨了眨眼。
自我离开鹿城起,我便已彻底放下了自己那段纯真美好的恋慕,后来时常想到他,却再未在梦中或画中见过他。如今数十载过去,我原以为再见到他我会觉得陌生,可当他缓缓行至我身边时,我却依旧对他的眉眼无比熟悉。
他接触到我的目光,似乎松了口气,好像赶上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一般。他还是当年风华正茂的模样,玉树临风,器宇轩昂,穿着件银白色的衫子,布料层层叠叠的,好像与我过去看到的服饰形制截然不同。他也没有戴冠,甚至不曾全然束发,头上似乎戴着一对冰晶般的头饰,与他整个人清雅俊美的气质极为相称,而他身上如临仙境的出尘气息却愈发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