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润郎你知不知道,我其实并不想被你以亲人相待——而你在我眼中,也早就不只是我的兄长这般简单?
从五岁时你带着我一起去爬城郊的碧云山起,我就不可能轻易离开你;九岁那年你与我阿兄合力揍了那个对我口出狂言的游侠儿,我已然对你心生隐隐的倾慕;再之后我十三岁,你与我开玩笑,说我未来夫君若待我不好,无需我穆家出手,你便会打得他鼻青脸肿地讨饶,我便再不能轻易忘掉我与你一同经历的一切。
我心底很清楚你根本就不知道,甚至已然接受在你寻到以心相许之人后便与这段隐秘的感情告别的事实,可无论如何,我也绝不想让你就这样离开啊。
萧润,你究竟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呀?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抛却过往十七年里曾接受的一切教导,不再顾忌什么富家贵女的仪态风度,就这样在他面前掀桌拍案,将心底隐藏多时的一切复杂情感尽数呐喊出来。可我也知道,若我当真如此,除了看到他讶异的神情,我永远猜不出他还会有怎样的回应。
我最终也只是偃旗息鼓。
“遥遥。”见我没再说话,润郎苦笑一下,伸手递过酒壶,为我那干涸已久的酒杯之中续上一杯,可我却根本没有精力再喝,“我先前终究太过自负,也太过游戏人生。我以为身为萧家的儿郎,阿兄出仕已然足够,我只需做一个风流恣意的纨绔子弟便好,可后来我才明白,这世间总有寻不到的自由,也总有跳不出的牢笼。”
他说得低沉,可我听来,却能感到些微寒意。初春的风微凉,纵是我裹了好几件衣裳,可却也依然掩不去那如能刺骨的冰冷。
“或许在遇到兰花娘子后,我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也终于明白过去我受世间禁锢之时,究竟失去了什么。因此去寻画中仙子是我自己在跳开牢笼后做出的决定,而如今前去河西,也是我想要去寻属于我的自由,所做出的选择。
“遥遥,这是阿兄自己的选择。”润郎目光深幽,“所以……答应我,好吗?”
其实哪需要我的应允呢?我只是与萧家世交的穆家女郎而已,没有资格,也不该对他的选择随意置喙什么,他如此去做,无外乎是对我的尊重,也是真心希望我认可的期许。
他都这样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所以我尽管不舍不愿,尽管心底的情意就要喷薄而出,最终还是掩下眼底的难过,直欲颔首,却在下一刻如随心一般,自心底突兀地道出一句:“那我陪你一起去。过去那些年里都是我陪着你,润郎你也知道,我对河西的大漠烽烟也向往已久——所以我陪你一起去河西吧。”
话音未落我便有些后悔。这话全然是冲动所言,若真如此,不说别人,阿爹阿兄便第一个不会同意,况且以我的身份,这基本只是个不可能实现的天真念头。只是我又有些期待,有些好奇,他会如何回答?
润郎似是怔了一下,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去说,随即却不由失笑:“又说孩子话。我是去戍边,又不是去旅行,你一个小娘子,就算去了,又能做什么呢?蛐蛐儿肯定是要陪着我的,就不多你一个了。阿兄不知自己的感情日后会如何,但遥遥,你以后啊,一定会遇到一个知你懂你,敬重你,也爱着你的良人,或许就在这几年呢。若真如此,到时可一定要写信告知我这个兄长才好。”
他总把我当孩子,可哪怕是孩子也会有别人揣测不出的心事。我不知他是联想到自己情伤,从而忽然对我祝福这个,还是说他敏锐地觉察出我的不对劲,从而以这样隐晦的方式给我安慰。只是最后我还是没说什么,只是任由一滴泪滑落酒盏,最终遂了他的意:“好,那我要去送你,这你可不能拒绝。”
润郎深深看着我,那与我对视的双眼深邃得好似无底无边的潭水,其中蕴含的情感我却全然看不明白。
良久之后他终于颔首,说道:“好。”
至若龙马银鞍,朱轩绣轴,帐饮东都,送客金谷。
过去读江淹《别赋》,只觉骈俪整饬,如今真正置身于别离场景,这才明白其中千万离愁别绪,聚散不定。
我穿了条碧蓝团花高腰裙,浅粉的垂领衫,戴着帷帽,在城郊送别润郎。我原以为我会极为难过,甚至会落泪难言,但临了持有的,不过是微笑与淡然。
“诸位往后,要是能看到鹿城飘雪,塞北来风,定是萧润在思念诸位。”
是啊,他那日说的其实不错。过去他为人行事,多是作为萧家二郎的身份,在真实的他之外加了层厚重的壳。而如今做出如此选择之人,只是萧润而已。
因此再有不舍,再有不愿,也应真心祝愿他从此以后能够高飞入长天,能寻到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
只是……这场金谷送客,与我想象中的,可当真是截然不同。
同来送别的兰花娘子神情复杂,东方员外亦欲言又止。我原以为他们是因润郎先前的荒唐举措而依旧心有芥蒂,可我才对不远处已然上马的润郎挥了几下手,那一袭蓝裙的东方府司银侍女高声喊出的话语便霎时打破了我所有的猜测。
所以……我目瞪口呆,有些僵硬地转头看向东方员外与兰花娘子。他们竟是兄妹?
东方员外神情愕然,随即又带了些掩不住的气愤,兰花娘子遮遮掩掩,面对润郎的询问,却是苦笑着颔首承认。一旁的司银侍女亦随之苦笑,东方员外的书童凑近了些,我站在一旁瞧着,倒全然不像守护,反倒像是在劝东方员外不要出手,我甚至隐隐听到他低声劝阻东方员外,说什么“要冷静”。
可东方员外看着只是个出身富贵的世家公子,又哪里像是身怀武功的模样呢?况且润郎如今通过了考验,他原该开心才对,又会有什么出手的理由呢?
我站在兰花娘子身旁,看润郎刹那间便涌现出狂喜的双眼,又看着他颠三倒四,似乎什么都不顾的模样,一时间又想叹气,似乎还有些为他欣慰。
至少……润郎先前的伤情与悲哀,如今看来,是不必再持续下去了。
东方员外虽神情冰寒,却没有驳他家司银侍女那句“同意婚事”的解释,润郎自然喜不自胜,与曲水一起离开了,临走前与我打了声招呼,说待他将一切都处理妥当,再去穆府寻我。我瞧他开心,也自唇边现出一个笑容,应了他一句“好”。
我目送着润郎与曲水骑着马的影子最终消散于林间,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身边气氛依旧有些奇怪的东方府四人。
“浅遥娘子……”兰花娘子轻咳一声,向我苦笑,十分无奈为难的模样,“你看这……要不,你就先回去吧?”
“的确是得回去了,天色不早,若再晚些,只怕家父要着急。”我说着,却终究未能忍住,对兰花娘子感叹一句,“不过兰花娘子,令兄这考验,未免有些太过困难。”的确困难,不仅润郎,哪怕我这个局外人,也险些被他们骗了过去。
兰花娘子眼神躲闪,一旁的司银侍女又是一声苦笑。不远处东方员外目光如炬,猛地向我走来,谁料刚一抬步,便被他身侧的书童拦住。
我接触到他那令人如堕冰窖的目光,不知为何,竟全身发颤。虽然只是一瞥,但他双目之中的森然肃杀我却是感受的真切,好似北地冬月连下数日的无尽飞雪,令人寻不到半分生机。
这甚至不能用简单的一句“气愤”来形容,简直就像是对什么人动了惩戒之心,甚至杀意。
可我方才说什么了吗?好像只说了考验很难……确实很难啊?他们不了解萧家,哪里知道润郎做出那样的决定实则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我正疑惑,随即想到阿兄过去对他那还不知如今身在何处,出身谁家的未来妹婿的微妙态度,又有些明了。或
许这就是身为兄长必然会持有的情感?
我被他的目光震慑,忽然眼前一花,兰花娘子向前一闪,准确无比地挡住了我与东方员外对视的目光,好像还对东方员外挤眉弄眼地示意着什么。我不解地看着她,她扯扯唇角,对我现出一个有些无奈的微笑:
“……我也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