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饷账目还未核对完毕,还有北疆边防之策与开驻屯田之事,件件都要理清头绪,呈上奏章。梁铮在军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专注地忘了时间,直到吕哲来为他点上烛火。
“将军,”吕哲一边为梁铮又换上一壶热茶,一边报告,“郡主要我问问您,什么时候回城?”
梁铮早晨入营的时候吩咐了吕哲送粮送水地照顾着,更鼓励了阿婉坚守阵地的决心,她又是一呆一个白天。
梁铮悬在奏章上的笔终于顿了顿,他竟然把营外的阿婉忘记了。
他看看还未处理完的账册:“你去告诉郡主,我今晚就在营里过夜,让她先回去吧。”在帐中处理军务到深夜,也不是没有的事,夜深之后城门关闭,他便直接宿在营中。
“是。”吕哲应道,转身准备退下。
“等等。”梁铮又叫住他,“天这么晚了,你派人去送送她。”
“是。”吕哲退了出去。
梁铮低头继续拿起笔来。笔尖触纸,凝下一滴墨迹,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墙边的沙漏里,细沙簌簌留下,已是过了酉时。
酉时已过,洛安外城的城门就关闭了。他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
他猛地合上账册,冲出帐外:“快,备马!”
梁铮冲出大营的时候,吕哲正在安排人手护送阿婉回城。
渐沉的夜色里,等了一天没等到人的阿婉,正皱着眉毛,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她不甘心地朝营门里张望,正好看见趋步而来的梁铮,满脸的失望一下子一扫而空。
灯火摇曳中,熟悉的眉眼间,那抹瞬间点亮的神采,与记忆中的画面悄然重叠,让梁铮觉得一阵恍惚。就像她还在一直等着他。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与记忆中全然不同的嗓音,却说着似曾相识的言语。
梁铮没有答话。
吕哲也瞧见了他:“将军。”
梁铮冲他点点头:“城门可能已经关了,你们没有通行的腰牌,还是我去送郡主吧。”他手里有皇上赐予的腰牌,在征北大军安置妥当之前,他可以在任何时间出入洛安城。
“将军。”吕哲欲言又止。
“怎么了?”梁铮瞧他。
吕哲想起自家将军方才阅览账目时几分倦怠的模样,本来想说,如果军务繁忙,他可以领腰牌代将军走这一趟。可是——
他看着将军手里的缰绳,再看看郡主舒展的笑脸,话在舌尖转了转,最后只说了一句:“没什么。”
月色朦胧,虫鸣阵阵。城外的夜色清凉悄然。
没有了袁沐的絮絮叨叨做缓冲,寡言的梁铮只能直面阿婉的所有言语。
尽管和周身散发着禁言气息的他呆在一起,阿婉已经不自觉地沉默了不少,可梁铮还是对她的每一次出声如临大敌。
她是燕王郡主,是皇亲国戚,是皇上首肯与他相随的金枝玉叶。他不敢怠慢,却只是想要躲避,只因他心里的那道伤总会在她面前隐隐作痛。
为什么她要生得这样一副面孔,却是如此的秉性?为什么她不能远远地离开他,好让他觉得好过一些……
阿婉此时满脑子想的却都是如何开展和梁铮的正常对话,开口都是犹犹豫豫:“那个——白日里袁丞相和梁老将军在争论些什么?”
梁铮抬眼瞧她,微皱的眉还没舒展开。
“……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身为不经皇上御批擅自入京的远地郡主,私自打听朝中政事,此举似乎确实欠妥。
阿婉识趣地否定了这个好不容易想出来的话题。
梁铮显然没有想那么多,在他的眼里,阿婉显然并不具备意欲作乱的头脑。
他淡淡地摇头:“没什么,就是关于如何应对北夷的争执。”
说起熟悉的话题,又正好可以打破尴尬的沉默,他的话也变得多了起来:“爹主张反守为攻,派兵深入北夷腹地攻占王庭。可是丞相大人却坚决反对,说大军远征兴师动众,势必劳民伤财,对朝廷来说也是个不小的负担……”
阿婉想起了爹和大哥日日念叨的那些国事,微微皱起了眉头:“可是近几年北夷频频侵扰北疆,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
“没错。”梁铮点头。
“那袁丞相主张如何应对?”
“丞相大人认为北夷部落众多,又以游牧为主,无人从事农耕纺织之事。不少部落南下劫掠也是为了粮食器皿等物。若是能——”
“若是能开埠通商,和北夷互通有无,就能避免这些劫掠之事。”阿婉接口道,她隐约记得大哥也曾经跟爹提过这个主意,“我朝也能从北夷人那里换得不少上好的马匹弓箭。”
“没错。”梁铮赞许地点头,“虽然这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可毕竟双方的百姓都不喜欢战祸,这样至少会让北夷王族失去多数南方部落的支持,北疆的防御压力也会减少许多。”
“可是那样的话,北夷王族一定会竭力破坏通商事宜,搅得两方不得安宁。”在爹和大哥潜移默化的熏陶之下,阿婉论起北疆之事也是条理分明,“况且和北夷通商这样的事没有先例可循,规则秩序也难以商定。”
梁铮没想到她一个看似逍遥的富贵郡主对此事颇有见解,所说的句句都在要害之处,忍不住多瞧了她几眼。
阿婉一向笑得弯弯的眉眼难得的认真严整,那样的神采……与那人更是说不出的神似。
“我——说错什么了吗?”阿婉见梁铮瞧着自己却不发一言,便又犹豫起来。
“不,郡主说得没错。”梁铮垂眸挪开目光,“这也是爹反对丞相大人的原因。他觉得丞相大人是酸腐的书生,把北疆之事想得太过天真了。”
酸腐?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