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庄晓开始读纪复森的藏书。一些书在他眼中好像闪烁着异光,就算要爬十多级活动台阶站在半空中,他也要取下来,厚厚一本夹在臂弯里,再扶着台阶下去。明明家里有书墙,明明港岛多湿热,可怀孕至中期,庄晓时常觉得浑身发冷,遂点燃书墙对侧的壁炉。壁炉前放一张躺椅,庄晓就着壁炉火光念书。说是在念,其实是乱猜、做白日梦。书上的文字是英文字母的组合,但并非任何一种欧陆或美洲语言。翻过一页,庄晓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不可名状的形象。今天是狮头女子,明天是瘦高异人,后天是鱼面家族。有时庄晓会打开电脑,记录一下这些白日梦,可每次重新打开都找不到这些文件,庄晓一边怀疑自己是做梦太深,一边又怀疑这是纪复森删他文档。
现在想来,纪复森的态度本就奇怪到应当响警钟,可那时几千上万个奇怪信号闪过去了,庄晓也没有发现。大脑出现问题了,器质性的,精神性的,都有,直到现在也没好。纪复森说做梦没关系的,做收藏家的老婆就是这样子,怀孕正是虚弱,一定要原谅自己的疯癫。我一直在这里。庄晓想去烧香,纪复森也陪他去,甚至庄晓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身材的异样,纪复森就打点庙公,大半夜开门专门迎他们进去。一拜,两拜,三拜。没有任何用。
庄晓对施霜景说:“我过去一直在想,为什么是我?后面我才发现,是不是我都没关系,不要紧。”
施霜景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如此疑问,施霜景也曾有过,不,直到现在他也疑惑同样的问题。
“我是疯得最晚的人。以前那些人,第一天、第十天、第三十天就疯了、自杀了。我给纪复森当了一年的床伴,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我甚至还成功受孕。我只是‘部分’特殊。我不知道他以前有没有成功过,我也不想知道。但人类的潜力是无穷的,只要他试过足够多的人,我就不是特殊。他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这样对我。他如果真心,一百年总等得起,等我死都还要不了一百年,同他在一起,我活到四十岁都算长命。他连做戏都不乐得做。他浪费我的生命,浪费我小孩的生命。因为我是很轻贱的人,是我活该。我贪财、贪色、贪玩,白日做梦,当初只剩下身体好,怎么折腾都没关系。是我先求了我不该求的,还允许自己天真。为什么不是我?我不是不疯,我只是又贪又嗔又痴,毒得很坚持。”
聊至此处,罗爱曜已从客厅踱进房间,要带施霜景走。施霜景本能地拒绝,他说他要听。庄晓的经历于施霜景来说是某种可能性极大的预言。他要听。他必须要听。
庄晓说,那就明天再来吧。
第二天,施霜景准时来敲门。庄晓接他进来,他正在教庄理安用刀叉,吃酒店送来的早餐。
“听了你的事,我很害怕。”施霜景如此坦诚。
“所以我才说给你听。”
“我们只是人类。他们为什么不去找和他们一样的存在?”
“好问题。因为我们人类好控制,有妄想,脆弱,还愿意牺牲。它们或许已经没有同族了,也或许和同族只有相残的关系。当它们选择以人类的姿态降临,就会体验人类的一切。只有我们人类把生殖看作是某种神迹降临。我曾经见过其他调查者的笔记,异神光临过的母牛会将自己的腹部撞在尖锐的石头上,决不允许这等污秽经由自己的产道来到这世上。动物不会因为爱而生殖。”
只有人类受骗。一个预先埋伏的骗局究竟要布置到几时才算完成,骗局的发动时机又可以是受骗者能推测的吗?怀疑一经出现,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不曾怀疑的阶段。
庄理安的手没有力气,握不住刀叉。庄晓教他过后,并不帮他的忙,任由庄理安的刀叉一次次落在桌上,再颤抖着手重新握住。三次举叉,只有一次顺利将圣女果送入嘴里。圣女果迸溅的汁液滴在桌上,施霜景顺手擦了。庄理安是人类与怪物的混血。为什么施霜景见到他却只想流泪?
“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吗?”施霜景问道。
“纪复森在你的家里留下风洞,说不定他打过你的主意。可为什么是现在才找上你呢?或许他也想收割佛子,或许是你在遇见佛子之后才符合他的要求。你们都可以是他的目标。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对上纪复森,哪边会赢。我太累了。”
施霜景泛起一阵恶寒。忽然他想起昨天故事里一个遗落的细节,庄晓说这些经历时一点不避讳庄理安,施霜景遂问:“不是双胞胎吗?庄理安还有兄弟姐妹?”
“已经死了。”
叉子再次落桌。庄晓接过庄理安的刀叉,切下一块华夫饼,喂给庄理安。
他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孩子啊。原本应该还有一个的。施霜景惊诧之余,还有些替代性的心疼。
“有时祂们玩弄生育,可祂们并不想要后代。”
庄晓昨日没有一口气说完这一故事,是因为他一想起也疼痛难忍。调整一晚,决定还是要说。这与神或是与人无关。人不能这样天真而不顾后果地活,否则最惨痛的结局一定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