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高筝的筷子微顿、目光稍有迟疑,那几根柔软的手指就在她掌心不轻不重地一捏,适时地传递过无声的力量:“别怕,我在。”
这里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刻板,没有冷冰冰的长桌两端,更没有精心摆盘却凉透了的寂寞晚餐。
方妈妈念叨着“太瘦了得多补补”的声音,方默的小动作不断——桌子底下,她的腿始终轻轻贴着高筝的腿;当妈妈又夹来一筷子爽脆的藕片时,她指尖便无声地在高筝腿上轻点两下,像传递安慰的密码;看到高筝碗里快堆起小山,她就适时自然地伸手,把“小山”峰顶那块最厚实的红烧肉扒拉进自己碗里,还不忘丢给高筝一个狡黠的眨眼。
方妈妈的话匣子没停过,却不再是客套。她絮絮叨叨,眼睛亮亮地说着默默小时候挑食只啃馒头的糗事,末了却不忘自然地转了话题,温和地问高筝在国外的父母身体可好,语气里的关切如同询问街坊邻居般熟稔熨帖。
方爸爸话不多,只安静地剔着鱼刺,偶尔将剔好的、雪白细嫩的鱼肉块不着痕迹地推到高筝碗边。
更多时候,他只是目光温和地在餐桌那头看着,当方默眉飞色舞说得饭粒沾到嘴角时,他会极自然地抽张纸巾递过去,这细小的关怀里,无声地包容着席间的新成员。
高筝心里的那点初时的惶然,被一种温吞而踏实的暖流一点点浸透、融化。方默贴着她小腿的温度,妈妈眼中毫不作伪的心疼,还有碗边那无声放置的、剔净鱼刺的鲜嫩鱼肉……所有细微的温情,都像一粒粒饱满的种子,悄无声息地落进心田,在胃里蒸腾着饭菜热气的催化下,生出了扎实而绵长的根。
在这喧嚷又踏实的烟火气里,她甚至模糊地想不起来自己有多久不曾这样,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别人的疼惜与体贴了。那根自父母远赴重洋后就悄悄绷紧的、名为“独立”与“早熟”的心弦,在暖灯下、笑声里、筷子的起落间,不知何时已然放松了最初僵硬的弧度,松弛下来的肩背线条,像在无声宣告一种久违的归属感。
饭后,高筝甚至无意识地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顺手将几片散落的葱叶归拢到骨碟边缘——这个小动作,被细心的方妈妈收在眼里,嘴角浮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碗碟碰撞的轻响里,方妈妈用抹布慢慢擦过桌面残留的油渍,目光却忍不住追随着高筝清瘦单薄的背影。
那孩子正帮方默把散落在椅背的外套叠好,动作细致安静。方妈妈心里轻轻一叹,——这么好看又懂事的姑娘,偏偏看上自家那没心没肺的默默,真是……方妈妈的目光黏在高筝低垂的侧脸上,那颈侧微微凸起的蝴蝶骨伶仃得让她心头一紧。一个念头无比自然地从心底冒出来,要多熬几回老汤,得把这孩子身上少掉的分量,一寸寸的补回来!
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在厨房流淌方爸爸系着碎花围裙立在洗碗池前。方妈妈在一旁洗水果。
客厅里,电视屏光柔和地晃动,方默蜷在宽大的沙发里,手指随意绕着高筝垂落的一缕发丝玩。高筝则坐得端直些,只微侧着身子发慵懒地陷着,我整个人歪在软垫里,腿毫不客气地蜷缩起来。
余光瞥见高筝依旧腰背笔直、肩线绷紧,像株清瘦的小白杨,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腰窝,轻声道:“宝贝~沙发都要被你坐出坑啦,放松点,学学我。”尾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高筝被我指尖一触,才猛地回过神,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她略略调整姿势,膝盖微曲,只是依旧比蜷成一团的我规矩得多——像个努力适应陌生环境却难掩拘谨的小动物。看着她那份努力融入又不自觉紧张的样子,心头一软,鬼使神差地就仰头凑过去,轻轻啄了一下她近在咫尺的下巴尖。
唇瓣触到微凉皮肤的瞬间,高筝如同受惊的鹿,手臂立刻收紧,掌心抵住了我的额头向后轻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慌乱的湿气:“默默!”她的视线飞快扫过厨房门缝透出的灯光和电视机旁小桌上方妈妈刚刚摆放的水晶果盘,声音绷得紧紧的:“你爸妈还在……”
我不满地鼓起腮帮子,故意把头往她肩窝更深处埋,含混地咕哝:“我爸妈才不管呢……”热气直往她颈侧扑,“都一整天没亲亲了……” 手指还不安分地捏着她衣袖。
高筝的呼吸滞了滞,随即,那只挡在我额头上的手悄悄滑下来,变成安抚性的轻拍,落在我的背上,一下又一下。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渗进皮肤里。妥协的低语贴着我耳根滑入,带着无可奈何的纵容:“……乖,晚上睡觉好不好?”
看着她耳廓蔓延开的绯色,我心里那点不甘立刻化成了糖。也不再多闹,只带着点小得逞的满足,小声咕哝:“说话算话哦……”将脸更深地埋进她柔软温热的颈窝,甚至无意识地蹭了蹭,蹭得她颈侧细软的绒毛都乱了方寸。调整了一个最熨帖的角度,把自己彻底嵌进她熟悉的气息里,不动了。高筝垂下的手臂犹豫片刻,终于也轻轻搭在我腰间,好让方默更舒服地靠在她肩头。
我探头问:“阿筝宝宝~刚刚被我妈疯狂投喂,吃饱没?没撑坏吧?”
高筝顺势抓住我捣乱的手指,眉眼弯弯:“饱得肚子都圆啦!”她笑着把我捞回怀里,“多亏你帮我吃了好几块大肉,不然真要剩饭了——阿姨做的实在太多了!”
“哎哟,”我下巴搁在她肩上蹭了蹭,有点不好意思,“我妈今天太热情了,没有被吓到*吧,你不要介意”
“怎么可能介意!”她侧头亲了亲我头顶翘起的呆毛,声音像裹了蜜,“叔叔阿姨是疼你,连带着才把我也捧在手心里暖——”暖字拖着甜丝丝的尾音,落在我耳朵里痒痒的,“被人这样明晃晃地爱着,我啊,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就好那就好!”我松了口气,忍不住抱着靠枕“嘿嘿”傻乐出声,“怕你被这阵仗吓懵了嘛~能接受我可太开心啦!”
高筝噗嗤笑开,伸手把我乱糟糟的头发揉成一团鸟窝:“小傻瓜~能被你的家人捧在手心里,”她指尖刮了刮我的鼻尖,“是顶顶幸福的事呀!”
见高筝悄悄揉了揉仍有些圆鼓的小腹,我指尖一勾便钻进她微热的掌心:“阿筝宝宝~”尾音故意拉得绵长,带着点小狐狸似的狡黠,“要不要跟我下楼溜达溜达?帮你消消食呀!”
高筝眼睛瞬间亮起小星星:“要!”回答得干脆利落,随即又压低声音凑近我耳边,“刚想说撑得不敢弯腰呢…这都半小时了!”温热的气息挠着耳垂痒痒的。
“那——?”我眼睛扑闪着,目光状似无意地飘向厨房——那里还隐约传来洗碗的水声和爸爸妈妈絮絮叨叨的谈笑声。
高筝立刻心领神会,眼角眉梢漾出温柔的笑意:“我们自己溜达?”她悄悄捏了捏我的手指,像是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暗号,“不带‘电灯泡’?”
“当然!”我立刻挺直背脊,声音放得很轻却很坚定,眼底闪着雀跃的光,拉着她就往玄关冲,还不忘冲着厨房方向飞快喊了句,“妈!我和阿筝下楼消消食啦!” 话音未落,门已经关上了。
踏出单元门,夏夜温热的风裹着青草气息扑面而来。路灯橘黄的光斑铺在蜿蜒小路上,三三两两的邻居摇着蒲扇慢悠悠踱步。推着婴儿车的老夫妇笑着指点孙儿学步,穿球衣的男孩踩着滑板车呼啸而过,留下一串铃铛般的脆响,空气里弥散着饭菜残余的香气和花坛里夜来香浮动的清甜。高筝的目光掠过那些含笑寒暄的熟悉面孔,心里微微一动——这里和普通商品房不大一样,人情味像藤蔓般附着在每一块砖石上。
“这儿像个大花园,是不是?”方默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晃了晃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不远处一栋红砖旧楼墙根处,隐约露出一小块生锈的金属标牌——“市机械设计研究院家属区,1998年建”。那是时光烙下的印记,无声诉说着年代的重量。
高筝的脚步缓了一瞬,心口无端温热。她懂了——这个花木葱茏、笑语不断的小世界,是方默爸妈耕耘半生的土壤。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浸泡在单位分配房特有的安稳温情里。高级工程师的印章或许印在设计图纸上,但生活的根须早已在锅炉房的热气、自行车棚的铃声和邻里共享的腌菜坛子里扎得稳稳当当。
掌心被方默的手指勾了一下,暖意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底。高筝回过神,反手更紧地回握过去,像是无声地踏入方默的整个世界版图。
“我很喜欢这里”高筝话音刚落。
我便迫不及待地点头,眼底映着路灯跳动的光:“我也超爱这里!”脚步轻快地拉着她往前走,像翻开一本童年的绘本,“小时候爸妈一忙起来呀,我就成了小区里的‘野孩子’——”手指忽地朝前方树影里一指,一个小小的、栏杆漆皮有些斑驳的游乐场轮廓隐在月光下,“看!那就是我的秘密基地!”
那片如今看来小得可怜的沙坑和滑梯,在记忆里却曾是广阔的王国。我絮絮叨叨,声音染上月光的柔和:“我耳朵可灵啦,每次爸妈下班都会朝着这个方向叫我回家,我马上就能从滑梯上蹿下来,被他们像捡只小流浪猫似的‘捡’回家。”晚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旧时光的耳语。
“要是他们加班太晚,”我顿了顿,望向小区大门旁那个小小的、亮着微弱灯光的保安亭,仿佛还能看见坐在门墩上的小方默,影子被路灯拉得细长,“我就抱着膝盖坐在保安亭边上眼巴巴的等着他们回来,”嘴角不由弯起,“当时保安叔叔可有意思啦,会给我讲《西游记》,讲到猪八戒偷西瓜那段,我笑得差点从石墩上滚下来……”月光如水洒落,那朦胧的光线下,保安亭窗台仿佛仍有烟火明灭的幻影。
高筝的目光跟着我的手指流转,仿佛在光影婆娑的梧桐树下,真看见一个小小的背影在夜色里蜷缩等候。她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扣住我的手指。
脚步突然在香樟树影里停驻,我毫无预兆地转身,扑进高筝怀里,额头重重撞上她温热的锁骨。声音隔着棉质T恤传出来,被衣料滤得瓮声瓮气,却又异常清晰:"阿筝...我现在不是那个孤零零等爸妈回家的小孩了——"
晚风里飘来保安亭隐约的收音机评书声,像是童年的回声。她的手臂立刻收紧,将我牢牢圈住,后背传来她掌心灼人的温度。
"因为现在有你..." 我把脸更深地埋进她带着皂荚清香的颈窝,每一寸皮肤都吸吮着这令人心安的味道,"以后我想做什么事..." 声音闷闷地卡顿了一下,像要确认最珍贵的约定,"你都会陪着我,对不对?"
话音未落,箍在背后的手臂骤然又锁紧一圈,几乎让人喘不过气。高筝温热的下巴抵住我发顶,呼吸喷在耳畔,每个字都裹着沉沉的分量落进我滚烫的皮肤里:
"当然。"
她短促地应声,胸腔的震动毫无阻隔地传到我心口。
短暂的静默里,夜风拂动树叶的沙沙声变得异常清晰。高筝的嘴唇忽然轻贴在我微凉的额角,字句滑落时带着令人心悸的珍重:"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月光把树影裁剪成细碎的光斑,我和高筝踩着梧桐叶的剪影兜转了一整圈。路灯下,我手舞足蹈地给她比划儿时的糗事——从在花坛追蝴蝶卡进灌木丛的狼狈,到把王奶奶晒的豆角当成“妖怪尾巴”踢飞后挨训的委屈……高筝始终眉眼弯弯地听着,偶尔伸手替我拂开眼前疯晃的刘海。
“后来我给王奶奶塞烤红薯赔罪!她才原谅我的”我得嘟着嘴说道,她猝不及防笑出声,眼角坠着星子般的光。
走到单元楼口,我忽然蹦上台阶转身。暖黄的光从头顶淋下,把高筝含笑的轮廓镀得毛茸茸的。“走累啦——”我故意拖长调子去勾她小指,“可我还没讲完三年级往班长铅笔盒放青蛙的事呢!”
“留着下次呀,小话痨。”她忽然踮脚,指尖飞快掠过我发烫的耳垂。等我回过神,她已揣着狡黠的笑转身刷卡。感应门“嘀”地弹开,她的声音裹着薄荷味的晚风飘来——
“来日方长呢,我的笨小孩。”
“好啦~回家喽!”我笑嘻嘻地牵起高筝的手,蹦跳着朝电梯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