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听见,有雪落下的声音。
一双冰雪眼眸睁开,未点燃任何烛火的房间里黑漆漆,窗户开着,但外面是平原地的贵族庭落,是阴惨惨的光景。
没有洁白无瑕的雪地映照。
那个怀抱着他的炽热温暖,也杳无踪影。
黑暗一隅,窸窸窣窣声响,好像是老鼠从洞里跑了出来,溜过大厅,寻找角落里仆人没有清扫完全遗漏下来的谷物。
他来到大厅之外,走下阶梯,沿着长长的走廊,有士兵见到他,询问他去哪里,他未答话,士兵便是围上来,要阻拦他的去处。
闭上眼,心神微动,他身形摇晃,瞬间转变了地界。
郊野之外。
夜宿的农舍,罩了一层微弱红白交织的光芒,里面的景象也在冰雪眼眸中显现。
端着水盆的小童,摇摇晃晃着脚步,向着二楼走去,在房间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未有人应答。
小童惊慌失措跑出来,便是见到站在荒野之地的男人。
从暗色阴影里走出来的格瑞尔导师,一双冰雪眼眸,隐隐闪现一丝苍蓝色,苍白如雪的肌肤,宛若异世人种。
桑塔跌坐在地,神情惊恐。
——他不在。
意识到这一点的格瑞尔导师没有转身就走,而是走近了,靠近那一层微弱的防御屏障。
火系驭灵力,映照在他冰雪眼底,有融化的一层冰晶,莹白剔透。
驭灵力接触到他寒冰掌心里,轻微波动一瞬就是如同泡沫一样破掉,化开。
“聚。”
小小的一团火灵自破裂的防御阵聚拢而成,在他的掌心里仍有生机般跃起,跳动,他伸手抚触了一下,火灵便安然躺在了他的手心里。
格瑞尔导师迈步,走向那个欲逃走的小童身边,他想问发生了什么——帝都城的国王陛下,他的弟子,为何不来见他,为什么任由学院遭受那样惨烈的攻击,却是一点发兵回应都不给。
但尾随而来的侍卫兵打断了他。
普雷斯顿家族的士兵出现,围住了这里,下发了领主之令,背叛雄狮家族,中伤殿下者,罪无赦。
“放开我!我没有背叛,你们这些挨千刀的,我效忠的可是国呜——”
格瑞尔导师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将那惊惶的小童拖走,旅店里走出来的几个农户,他们接过侍卫长给予的悬赏金,躬身屈膝,再三强调了爱国之心和对正义之神的敬仰。
黑夜下,在这冷寂的喧闹声中,一列队手持长矛弓箭,身着金甲铁衣的侍卫兵走来,簇拥着一位年长者上前来。
坚毅又冰冷的眼神,不带一丝停顿,掠过方才的场景。
在经过格瑞尔导师身前时,年长者转头,看到同样一双冰冷似是沁透寒冰的眼目,与他不遑多让的对视。
只是年长者的眼神更沉稳,如一方磐石,厚重深沉。而格瑞尔导师的眼神更有苍岭雪山的清冷,如果不是内里一丝困惑闪过——快得令人捕捉不到,或许更具有穿透力。
“无瞳者……”有些低沉沙哑的嗓音。
因为旁边侍卫扬着一支火把,有烟雾弥漫,年长者的眼神被这浓烟弥漫,辨不得其内的含义,声音里似都含着烟雾,模糊。
“这里竟还有格瑞尔家族的人类。”
“没想到一场史无前例的寒冬,竟叫这么多人前来,连天顶洞窟人都出来了……”
似是被意有所指了,只是格瑞尔没有任何反应。
他对外界以及人事,都已经隔绝多年,性情冷漠而固执,早已经不是年轻时,随便一个外人就能挑起来的。
他不答不应,垂眸,拢着手心里那一团微弱的小小火灵,眼底原本融开的一点冰晶,却在听到接下来的一声,倏然间波动一瞬。
“火系驭灵师,预言中神明之子……也在了。”
…
…
天空掠过道道阴影,似泼上黑墨,浓稠的黑夜自天边涌来。
好似从来到北境就没有见到过太热烈的日光,只有这些阴惨惨的乌云。
和那些数不清也杀不尽的恶鬼。
铁蹄践踏过的枯草雪地,泥泞不堪,荣誉骑士找到自家少爷的时候,便是见着身形瘦削的人挂在一处山崖。
陡峭山壁,连树木都无法立足,风雪都无法挂霜。
“托利!”
唐德利恩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体弱多病的少爷怎么能让自己处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危险,快下来!”
“不。”挂在石壁上的少年回答,面色苍白却坚定。
“我要尝试飞。”
唐德利恩带血痕的面皮微微抽动。
他不知道他这个少爷是怎么了,自打上次差点离他而去,又是鬼使神差的回到这人世间,托利少爷就是变了个模样。
他还是那个模样但病痛使得他身体虚弱,性情也大变,变得沉默寡言,有时候会自言自语,会看见他们看不到的幻觉,或欣喜,或恐愕,或疯癫。
正常清醒的时候,他又会说,他要飞了。
托利少爷不是驭灵师。
自打少爷出生时,身为坦格尼斯家族唯一的驭灵师,唐德利恩抱着一丝希望为这将来的继任领主做测试。
很遗憾,和绝大多数普通其他家族的子弟一样,托利是个没有驭灵力的普通人。
他也愿意一生履行自己的誓言,守护好坦格尼斯家族,守护好家族血脉。
可现在,托利少爷却是昏聩了那样,试图学会飞,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飞行术,他要像那些鸟一样。
他要去飞。
“你不像鸟,你也不是驭灵师,你现在需要养病,不要那么辛苦好不好?”唐德利恩试图劝说。
“那有什么……身体不好,身体不好怎么了?只要我足够想,我就可以飞。”
托利少爷苍白俊秀的脸庞,浮出一些红晕,“只要我会飞了,他就会来了。”病榻上,还处于自己幻觉中的少爷如此说。
而眼下,少爷从病榻爬下来,来到这冰天雪地里,抓着那些粗粝岩石,爬上了那峭壁之上,他摸索着跌进一个表面布满枯藤枝条的洞里。
下面的唐德利恩看的心惊胆战,喊了几声,差点要亲自上来,托利从那洞口探出头,挥挥手表示他没事。
随后他不顾下面荣誉骑士的呼喊,蹒跚爬起来,朝着这条不甚光亮的道路前行。
这似乎不是一条通往有希望和光明的路途。
他脚下的坚硬岩石,逐渐从沙土变成坚冰。
他是向上走还是向下走的?不记得,却是知道寻着心中所感而追寻,是对的。
当周身的空气越发寒冷,温暖的衣物因为凛冽北风,变得冰冷沉重,连吐纳出的白雾都似乎变成冰渣子,他意识到自己此举或许不是明智的。
只是他也有点脑子不清醒了。
已经走到这里了,虽然他不知道这是哪里——继续吧,总该有出路的那一刻。
他坚信不移,脚步却越发沉重。
“呼……呼……”
他身体不好,家族医师为他准备了药物,他随身携带着一些,用于紧急情况。
现在是紧急情况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下肢,冻得手脚发麻,僵硬的手指哆哆嗦嗦,从怀里勾出来一个细小的木盒。
强劲的风雪自前方涌来,他站也没站稳,摇晃着摔倒了,连药盒都是甩了出去。
“别,别啊,”他扑上去试图抓紧那个药盒,但这见鬼的天气似是与他作对,漫天风雪里,那药盒如轻飘飘的羽毛,卷进一个未知的甬道里去了。
他生病之后,好像气性都变了,荣誉骑士不说,仆人们都道他脾气好了,长大啦,不会使孩子性了。
他也甚少再有之前的少年脾气了,因为不够端正大方,他想做个那样得喜爱的端方人儿,但现在陷入这番境地,他真的忍不住动气。
僵硬的手握拳,颤颤锤了下身下的冰层,心中郁气似要喷薄而出。
“该死的——”
一道声音出来,刚是半张口的人僵住了,他可是……还没来得及说话的。
这声音轻飘飘,渺茫茫,空灵清冽——
他蓦然抬起头,看到前方影影绰绰一道人影。
风雪世界里飘扬的一抹银白霜华,色彩明明单薄,却因着纯净洁白,无暇莹润,显出独有的美丽。
而一束火焰腾空而起时,亮起来的炙热光芒,驱散周围的黑暗与寒冷之后,映照出来的脸庞,似是印证了他心底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