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

自昨日携王胜二人回府，已过一夜。而沾枕入眠后，一夜陆离乱梦，醒来，竟发现脖颈偏下近锁骨处忽生一片约摸二指宽、若贝壳大小的月牙鳞痕。

铜镜昏黄，却也能看清形貌，那处像是千幻毒蚺腹部柔软的角鳞，却又有些许不同，似是嵌在肉里微微凸起，找不见鳞瓣缝隙，甚是奇怪。

宋命沉思片刻，尝试伸出一指，轻按，却兀生一阵刺痛，同时伴有难以言状几欲令人失智的颤抖通遍全身，令他迅速撤回手指，尚是心有余悸。

腰膝仍未从突如其来的感觉中恢复，酸软虚无，有种潮生潮落过后的惫懒的倦怠。本能的直觉提醒着他，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这无缘无故新生的命窍弱点。

想来，这或许也是元魂蜕变的代价之一。分裂元魂本就是禁术，风险未知，后果未知，既然他得以得偿所愿，那么由此产生的种种风险，他甘之如饴。

天之道，其犹张弓，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所谓损不足以奉有余，舍得相成，方为常理。

他拉上领缘，将异处掩去，出声唤门外侍女入内更衣侍奉。

待会儿，须前往正堂……拜见。

……

叩叩——

“进。”

门吱呀一声开了，而后是步履沉稳有度的脚步声近前，站定。

“禀家主，表少爷回来了。”宋老鱼拱手道。

“哦，宋命回来了。什么时候，我不是吩咐如果他回来，第一时间让他来见我吗？”宋弘德甩袖转身，面向宋老鱼，语气不悦。多年不见，宋弘德的面目更加深沉威严，对宋老鱼不仅没有了早年的亲近，反而令其心中生惧。

宋老鱼赶忙俯首称罪：“家主恕罪，表少爷昨晚漏夜回府，家主已然歇息下，家主近日辛苦，小姐嘱咐，须让家主好生休息，我……老鱼擅自做主，通知表少爷今日巳时来见，时辰已差不多，表少爷应该快到了。”

正巧此时，门外侍仆通传，上林家主前来拜见。

宋弘德看了眼宋老鱼，对门外道：“引过来吧。”

“是。”

“嫣儿柔软心肠，担忧我的身体是好，但你为我族家仆，须知我最忌不从命令、自作主张之人，莫非你伴嫣儿多年，不思催其上进，竟沾染了女子的柔茹学会越俎代庖？”宋弘德言辞峻重，着实不顾情面，宋老鱼鬓发已白，却被如此训斥，顿时面皮羞愧无地自容。

“老鱼……知错，请家主责罚。”最终，宋老鱼低头吐出这句话，难以抬头。

宋弘德袍袖一甩，道：“下不为例。”

宋命进来之时，只看到宋老鱼神色萎靡，而宋弘德横眉怒目，显然是发过火的样子。他走近后俯身揖礼，言道：“家主，不知家主回归，小辈宋命未曾第一时间前来拜见，还望家主见谅。”

宋弘德看向这个小辈，眸中光芒闪过。上次千绝地见面跌落到二重镜，如今的气息，却有些奇怪。他沉吟片刻，方开口：“起来吧。”

“谢家主。”

“叫你来，是商量关于嫣儿的大事。”宋弘德道，“千绝地深处变动，我真身出来已无望，只能被慢慢耗死，但嫣儿是我唯一放不下的，于是我耗尽修为，换得凝出的这副身体能自由活动，但只能存在于世上半月，半月之后，便会烟消云散，而我必须趁最后的时间，安顿好嫣儿。”

“前辈，发生什么了？”宋命没想到宋弘德被困千绝地苦熬多年，竟忽出噩耗，只能存世半月，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变动？

然而宋弘德只是摇了摇头，回道：“该你知道的，届时主家长老会告诉你，此前无需多问。你身为上林家主，对宋家做的贡献主家都看在眼里，我已与长老们说过，令其回绝戴家荒谬的联姻，包括……你的。”

宋命低敛眉眼，任宋弘德的目光上下打量。又听那人道：“我女儿的婚事，自然不能找戴家那些个行迹不端毫无建树不能保护她的混账小子，戴家那个儿子死了也好，省得我出手。”言辞之间，竟是如果戴欢未死，便要直接结果了他，果断狠绝毫不忌惮戴家，且出手便解决了宋家长老不敢推拒、亦或是不想推拒的联姻，如此行径，让宋命不由猜想宋弘德的实力手段究竟有多深。

“上次你说，嫣儿心悦王胜，此人现在哪里？”宋弘德问。

突然听到不应该被提及的名字，宋命一怔，片刻后方答道：“家主，王胜行踪捉摸不定，不过他与宋家有旧，日前来到上林访友，晚辈恰巧与其相遇，于是盛情相邀，他昨晚刚随晚辈来到府中。”这番说辞，既点明王胜不拘于一处来去自由，又将凌虚的存在圆滑了过去。王胜在元魂大陆的声名，早先回到宋家的宋弘德只要略作打听，不可能不知道，也因此，王胜不可能也不该同上林宋家从交过密。

孰料宋弘德却道：“王胜在府中？正好，老鱼，去请王胜过来。”

正在发呆的宋老鱼听到自己被点到，急忙回应：“是，家主。”

宋命垂眸思索，家主与王兄素不相识，除了上次嫣儿中毒见过之外，并无交际，叫王兄来又是何事？

不知为何，宋命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在等待的时间，宋弘德只是简单与他聊些嫣儿的过往，他一面分心回答，一面分神在即将到来的王胜身上，推算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而心中不好的感觉在时间的过去中，越来越大。

“王公子，里边儿请。”

“家主，听说您找我，请问有什么事？”

是王胜！

宋命转头看去，只见王胜仍是那身黄黄绿绿的奇怪衣服，姿态从容悠闲，同他目光相撞时，还趁机偷偷愉快地眨巴眨巴眼。被这一打岔，宋命心中那股不安倒是消退了不少。

然而宋弘德的话却让宋命呆住了：“王胜，当初嫣儿身中剧毒，你曾为嫣儿不顾危险来到千绝地并历尽艰险求得解药，挽救了嫣儿的性命，很好。我曾听宋命说嫣儿心悦于你，作为一个父亲，我未曾尽到照顾的责任，愧对嫣儿，既然嫣儿喜欢你，我愿将嫣儿嫁予你，你可愿意？”

宋命觉得头脑发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不想看王胜的脸，也不想听王胜的回答，明明告诫过自己不喜欢不动情，可从心间那不可察觉的缝隙，犹是爬上一股酸涩和不想面对的逃避。尽管如此，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神色冷了些。

“我——”王胜正要说话，宋弘德却抬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你虽是个不知来处的蛮人，但能越过不入流，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晋级，可见天赋卓绝，日后娶了嫣儿，由我宋家庇护，四大家族想要为难你，也要问我宋家同不同意。有我宋家举族相助，他日，你必能带领宋家立于元魂大陆巅峰，那时我的嫣儿也将成为最幸福的女子。”

宋弘德虽被困千绝地多年，但在宋家威望仍旧十分之高，他一回来，别有用心之人都收束了手脚，尤其他带回的关于元魂晋升的秘密，更是让宋家摒弃内斗，一致图谋站在元魂大陆巅峰，而让王胜迎娶宋嫣，除了为了女儿的幸福，还因为王胜，是宋家能够傲视元魂大陆的关键一步棋。

凤凰女的麻雀元魂能够变成强大的凤凰，王胜的残魂成功进阶到三重境，其变化何其相似。如今他大限将至，亲生女儿无依无靠，不若让王胜娶了他的女儿，顺理成章进入宋家。嫣儿又刚好喜欢这个蛮子，这样一来，不仅嫣儿得偿所愿，又能把王胜拉拢入宋家，一举两得。

年轻人朝气蓬勃，虽不拘形骸行为放纵，但也算是个良人。宋弘德抚着胡须，心中尚且满意。

然而……

“老爷子，宋嫣是个好姑娘，我就是个没有见识的蛮子，不知书不达理，就……算了吧。”王胜摊手耸肩，婉言拒绝。

这话传入耳中，宋命心中一松，神色缓和了许多。

“小子，”宋弘德浓眉竖起，瞪视王胜，“你无权无势来历不明，嫣儿喜欢你是看得起你，不要不知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