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仁二十八年,河北沧州。
卧房里,冯令仪躺在床上,面朝着里侧。
床帐中传出一道很轻的声音。
“你都认清了?”
护卫冯呈站在床边,看不见她的神情,低声回道:“认清了,长相确定无遗,看不出有人皮面具。照您的吩咐,仔细辨认了左手,确实有一道陈年的伤疤,是咬痕……”
冯令仪将脸深深埋进被衾中,过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了,认清了就好。那个叛徒呢?”
“已经处理了。”
“好。我有些累。你下去吧。”
冯呈僵直着身体在床边站了片刻,还是应了吩咐退下去。
冯令仪眼神空洞地看着绣水墨山河的帐子。
曲江涨潮,启仁帝之第三子,即当今太子所乘之船倾倒,同船之人全数殒命。太子薨逝,谥号曰献文,启仁帝沉痛之中下旨,命河北巡抚找寻太子遗体。
河北九卫十所的兵丁不眠不休地在江上寻了整整五日,何止掘地三尺,几乎将整条曲江翻了一遍,终于找到献文太子的遗体。
礼部尚书领了圣旨来河北护送献文太子遗体回京,同行的还有东宫五岁以上的皇孙,扶灵而归。
献文太子遗体自沧州返京,在平邑县衙停灵一日休整,河北及邻省官员前往跪灵。
冯令仪染病在身,求上司赵君宜帮忙将自己的名字从跪灵的名单上除去,又派了冯呈去平邑看情况。
那日从运河回来,兴许是赶路途中着了邪风,她才进家门便一病不起,卧床至今,已有七日,从未下地一步。
冯呈出去以后,她空空茫茫不知时日,好像过了很久,名义上的妻子五儿端着药进屋来喂她喝了,便又沉沉睡去。
意识昏沉之间,忽然听见一阵隐约的吵嚷声。
“赵大人,您不能进去!家主还在病中,不宜见客!哎——”
像是没有拦住似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得大开,外头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冯令仪只觉得眼前明亮得过分,让她十分不适,不禁抬手挡住眼睛。
她不见人也能听出来这是赵君宜的声音,低沉的、隐忍怒气的:“你要在这屋里躺到什么时候?衙门里的事务堆积如山,难道要你的同僚代你处理到辞官?!”
冯令仪浑身都没劲,声音也疲惫,意态消沉:“赵大人,容下官休息几日吧,下官实在无力起身。”
赵君宜冷声道:“我已经够体谅你了,足足批了七日的休假还不够?你也没有脉案呈上来,我就是判你一个渎职,任谁也无话可说。”
冯令仪懒怠应付:“下官是心病,求大人饶过。”
赵君宜嗤笑一声:“心病?什么心病?若是为令郎的症候,我瞧你家中近日接待了这么多大夫,进进出出的,都快住满了客院。你这个主人家,有去看过一回吗?”
冯令仪脑中嗡嗡地作痛,真是不想说话,若非床前人是上司,是长官,不好得罪,真想叫冯呈进屋将人架出去。
她不得不回答道:“……五儿来和我说了,那些郎中们拿不出解决的办法来,我就算去看了,又有什么用。”
赵君宜走近一步:“你才是这府里拿主意的人,主人家不出面,他们就算有什么真招,见不到你的面,岂会这么轻易就说出来?”
冯令仪心中渐渐松动,知道他说得有理,却更显得自己有错了。
她闭口不言。
屋里沉默片刻,赵君宜忽然道:“还是说,你的心病,不在此处,而是在……运河。”
冯令仪一瞬间好像被人重重抛了起来,心跳极快,一阵阵的狂呼,咚、咚、咚、咚咚咚,忽然无法喘气。
赵君宜还保持着最基本的礼数,没有上前来拉开床帐,冯令仪也看不清他的穿戴和面容,只是见他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声音难辨情绪:“我这身国丧孝服,恐怕还是托你的福,才能穿上的。”
冯令仪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猜到了!他怎么……
冯令仪浑身紧绷,声音微微发颤:“赵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您也没有证据,怎么能空口诬陷。”
赵君宜轻嘲道:“我要证据有什么用?揭发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吗?你难道是我的政敌?若不想我乱说,赶紧给我打起精神来。事情既然做了,后悔有什么用。整日躺在床上,人都要躺废了。”
冯令仪喃喃道:“我没有后悔……”
“没有后悔?那你成日蓬头垢面不见人,是做给谁看?”
赵君宜的语气严厉起来:“你给我听清楚,明日我在衙门里若还看不见你,今年的考绩,你就是劣等,以后在河道府里一日,就别想有一日好过。你最好想明白了!”
他说完,也不待听回答,转身就大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