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清晨,当第一缕淡青色的炊烟从油厂斑驳的烟囱口袅袅升起时,沉睡的村庄便苏醒了。挎着竹篮的妇人,扛着扁担的汉子,还有那些睡眼惺忪却已按捺不住玩心的孩童,都循着炊烟的轨迹,像赶年集似的往油厂聚拢。
不一会儿,厂区前那片被晨霜打湿的空地上就挤满了人,吆喝声、谈笑声、鸡鸣犬吠声此起彼伏,俨然成了个热气腾腾的露天集市。
妇女们总是最早到来的一批。天蒙蒙亮时,她们就挎着木盆,三三两两结伴而来。油厂的空地宽敞,汩汩流出的热水取之不尽。更难得的是,这里成了她们最喜欢的社交场所——一边用力搓洗衣物,一边交换着村里的新鲜事:东家的媳妇临盆在即,西头的地里麦子抽了穗,谁家汉子昨日赶集带回块花布......说笑声伴着捣衣声,在晨雾中回荡。
她们总是把洗好的衣裳晾在田埂边的竹竿上,就像一面面彩旗在晨风中招展。待到日头西斜,她们又领着孩子来洗澡,顺便将晒得蓬松柔软的衣裳收进篮里,踏着暮色归家。
孩子们的欢笑声永远是这里最生动的点缀。他们在田野间追逐打闹,用竹编的撮箕在河里捞鱼,或是循着田埂寻找老鼠洞。最让他们兴奋的莫过于将战利品架在木炭上烤。虽然没有油盐佐味,但烤得金黄酥脆的鱼肉、鼠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常常馋得忙碌的大人也忍不住馋涎欲滴?。
暮色渐浓时,天边的晚霞像被揉碎的红绸缎般铺展开来。放学归来的古润文和古林盛,领着他们那一帮半大孩子,像群欢脱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围住了洗衣的大水盘。说是洗澡,倒不如说是玩闹。他们互相泼水嬉戏,时而将整个脑袋埋进水里比赛憋气,时而躺在蒸汽锅炉的出水口下,任由滚烫的热水从头上直冲下来。直至古润才站在一旁大声吓唬:“再不上来,看我不把你们的小雀儿都剪了!”孩子们却仍嬉笑打闹,丝毫不以为意——谁不知道这个常给他们讲故事的大哥哥最是心软,连骂人都舍不得大声。直到陈谨秀拎着根柳条走来,甚至不用她开口,孩子们便像受惊的麻雀般四散奔逃,有的胡乱套上衣服,有的干脆光着屁股的跑开,只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小脚印。
暮色四合,妇女和孩子们散去后,油厂便成了男人们的天地。他们三三两两踱步而来,一则为享受这难得的免费热水,二则是寻个热闹去处。蒸汽弥漫中,有人坐在床上摆开棋盘,有人靠在锅炉旁甩起扑克,更多人则三三两两围坐闲谈。
他们的话题从不涉及政治——并非刻意避讳,实是那些衙门里的事离他们的生活太远。甚至没人说得清龙井镇的镇长姓甚名谁,更分不清书记和镇长孰大孰小。只晓得天底下最大的官是邓爷爷,最小的便是村里那个改名叫古金荣的村长。这些庄稼汉更关心谁家的母牛下了双胞胎,哪块田的稻穗沉得压弯了腰,后山又发现了碗口粗的蛇蜕,或是谁在竹林里逮着了穿山甲。说着说着,他们就会各自掏出烟荷包,你捏一撮我的尝尝,我抓一把你的试试,品评着谁家的烟叶够劲,哪家铺子的货色最纯。袅袅青烟里,粗犷的笑声总能惊走了藏在柴堆的老鼠。
“昨儿赶集,听村头的人嚼舌头,说咱们村要修路,还要翻新学堂哩。” 说话的是古润钦。他说话像他干活那样慢条斯理不急不躁。即便如此,他的话还是马上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并且很快便成为他们讨论的话题,毕竟这是有关于村里的大事情。
古润华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接话道:“是该修修那条河堤路了,窄得跟羊肠子似的,两个空手的碰面都得侧着身子过,更别说挑担子的了。”他眯起眼睛回忆道:“靠山那条道倒是宽些,可野草长得比人还高,每回下雨走一趟,裤腿都能拧出水来。就不知道上头打算怎么个修法?”
古润田把烟蒂往地上一甩,不假思索道:“这有啥难的?直接把山脚那条路往宽里拓不就成了。”
“你倒说得轻巧!”古润森瞪了弟弟一眼,一鼓浓烟从口中喷出:“从牛肚屯到大队部才几里地?我们牛浸塘村口到牛肚屯就得四五里。这里头多半的山林田地都是牛肚屯的,咱们外屋占的不过是个零头。你当牛肚屯的人会白白让出地来给咱们修路?”
古润田被兄长这一顿抢白,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他讪讪地接过古润华递来的烟袋,闷头卷起烟来,再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