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都有些酸了。
闻了估摸着时间。大概还有一个时辰,他们便要起身出谷了。
“闻丫头,这外面可不比朝阳谷。这里有山有水,四季如春,吃喝不愁,也有人陪着。不想练功,也没人逼你。外面的人呐,里子都是烂的,还装得一副人模人样。”西门弃忽然开口,不知道是从哪个契机点想到这些的,“你真要跟着一起出去?”
“师父的安排,徒儿不得不从。”
“哼。”西门弃白眼。
“你若不想去,大可以装病,或者我去跟闻人那老头说,日后留你在我南峰,跟他再没瓜葛。他不就管不了你。”
那可要不得。
温芙也在闻人语门下,她可不能离开。
但西门弃的神情看上去是认真的。
似乎他真的有这般打算。
闻了将药罐放好,声音如细流滑过旁人耳畔:“等回来后会立刻来向西门师父问好的。”
“我才不需要。”西门弃伸脚止住了躺椅的摇动,慢慢直起身,双眼看着闻了,仿若一个巨大的海底,幽深静谧,似乎包含世间万物的真谛想要传诵给她。
他只静静地看了两眼,然后又往后躺下,闭目养神,莫名其妙的话幽幽传来:“人终究是要死的。”
“?”闻了歪头疑惑。
她也不是第一次听西门师父说这句话了。只是不明白这话出现在此刻的含义。
“这是给你的嘱托。好好品吧。”对方像个无赖,留下个没头没尾的谜题就甩甩手不管了。
闻了也不在意,和西门弃相处久了确实体会到了许多人所说的,这是个怪老头。
师父很怪,西门师父更怪。整个朝阳谷里四位宗师,大概只有慕容师父和她很少见过的那位东方师父最像个正常人了。
“西门师父从鬼道也是因为觉得外面的凡人大多装模作样,骨子里都是烂的吗?”
西门弃抬起眼皮,有些意外她主动询问。
“那这样的人化作鬼后,就不烂了?”
面对无知懵懂的提问,西门弃笑了两声,目光锁定在她充满好奇的双眸上:“没听过有句话叫好人不偿命,祸害遗千年?”
他伸出手,张开五指,在半空中抓了抓:“御鬼之术能御百鬼,任何鬼魂,即便也是祸害,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但是人心是最难掌控的。”
闻了暗暗赞同。
“闻丫头,人有魂魄,妖也不例外。这世间有人化作的鬼,自然也有妖鬼。”西门师父状似不经意地又提及一个她不曾了解的领域。
妖鬼……听起来还挺新鲜的。
“妖怪不都是妖丹或者魂核一旦受损便会魂飞魄散吗?没有魂魄,怎么能化成鬼?”
“六阶以下的妖怪失去妖丹,魂魄脱于肉身,一般而言的确会魂飞魄散,死得干干净净。但若是执念太深,留得一丝残魂便能化作妖鬼缠绕在执念之处。”
西门弃好像在看着她,但闻了却觉得那眼神并未聚焦到她身上,更像是……在透过她探究别人。犹如一位来自地狱深渊的判官,用带刺的目光审判着她的灵魂。
“执念这东西,害人也害妖……”
似乎是闻了难得主动询问勾起了他的兴趣,“闻丫头,闻人语平日里给你教习些什么?”
闻了眨眨眼。
“嗯……我灵境太低,只能先看看书,有时旁观师姐们练剑,师父会带我过个招式。”
真要说学了什么,大概就是些黄级捉妖师会的基本知识,比如通讯符该怎么用,遇到打不过的妖该怎么逃跑。
“就这啊?”西门弃哈哈大笑,“闻丫头,御鬼之术可感兴趣……”
“西门弃!你又拐我徒弟!”
闻人语的声音从院门口处传来,恰好打断。
师父来捞人了。
西门弃不满地撇撇嘴,还带一丝被打扰的怨气,起身迎上怒气冲冲的闻人语:“慢着慢着,说得好像我是个人牙子。你徒儿乐意到我这来,你个当师父的,不好好反省自己是不是有哪里做得不够好,专挑别人的刺。”
“……”
眼看着两位老人又要掐起来,闻了连忙福礼同西门师父道别后,规劝着闻人语一起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闻人语沉默了很久。
这不像她的师父。
闻了暗笑。
同他的名字一样,师父很爱说话。在旁人面前,他是高冷的,两袖清风,旁人难以靠近的大宗师,但在徒弟和其他几位宗师面前,闻人语当如其名,话痨得慕容师父总抱怨自己耳根子太不清净,要他离得远些。
那个留在她模糊记忆中初见时的身影也是高不可攀的。
“你二姐已经把你的行李全带上了,都在界碑石那等你。”穿过林子,再往前沿着狭长的小径走一小会儿便到界碑石了,那里是打开出谷结界最方便的出口。
闻了看他停下脚步,也停了下来。
“老大偶尔愚钝,老二性子暴躁,老三又过于温和,老五就不说了。”闻人语喜欢这样称呼他们,还将他们之间的关系用“大哥”“二姐”这样的词来连接。
就好像他们是一家人,是亲密的兄弟姐妹,也都是他的孩子。
“你虽是排老四,灵境不如他们,但你——”闻人语拍了拍她的肩,笑而不语。
闻了感觉心尖颤动。
但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
也许是因为她从没有体会过把自己同别人放进家人这种亲密关系之中是何感受。
闻人语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囊,递给她。
白色的锦囊上绣着好看的纹路,样式简单,散发着淡淡的花香,两条细绳紧紧缠绕,将里面的东西保护得严严实实。
“这是给你的。等该打开的时候再看吧。”闻人语难得当了一次谜语人。
闻了细细端详着,手掌轻轻抚摸锦囊,能感觉到里面有东西,但这锦囊上应该被他施了术法,无法感知清楚那东西是什么形状大小。
“该打开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她很困惑地将锦囊收好。
闻人语双手负在背后,目视前方:“比如你很难受的时候。”
闻了还想追问,但他伸出手在她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快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看来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师父不送——”
微风拂过白色的面纱,卷起一角又很快落下。闻了回过身向师父行礼,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内。
她环视四周,最后一眼细细描摹这个她待了三年的地方。
每一寸都镌刻着悠长的回忆。
在朝阳谷生活的日子是平淡的,也许可以说毫无乐趣。谷中弟子偶有抱怨生活无聊,期盼着每月弟子们出谷的那点放行日子。
但对闻了来说,在这里的每一次呼吸都是自由且平静的。
她渴求,也享受着。
自由和平静。
闻了收起目光,向着出口走去。
这两个词在她从前停留过的所有地方,都是奢侈得可望而不可得的。
如今,又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