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拟顺着粗糙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下巴的痛感还在,血液的腥味混着雨水的湿咸留在舌尖。她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她抬起头,看着沈燃消失的方向。那条狭窄的小路尽头,只剩下一片越来越浓重的雨雾。
恐惧,如藤蔓般重新缠绕上来。
那个人的存在本身,远比袁垣他们的拳头更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深不见底的危险。
他不是来救她的。
他只是嫌吵。
他像一阵裹挟着死亡气息的过境风,偶然路过她这片泥沼,连眼神都吝于施舍。
可刚才,他看向自己时,那短暂的一瞬……那眼神,似乎不完全是空气?那里面,有没有一丝极其短暂、近乎错觉的、对她那副狼狈又强撑的倔强模样的什么?
探究?还是更深的嘲讽?
周拟甩甩头,不敢再想。
冰冷的雨水让她浑身发抖。她哆嗦着捡起地上被泥水泡烂的宣传单,费力地扶墙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便利店的方向走去。
雨,还在下。
灰暗的天光里,她的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被这大雨和黑暗彻底吞噬的一抹轻灰。
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一刻,被那双冷漠厌世的眼睛扫过时,她麻木的心脏,除了恐惧,似乎还有一丝细微到几乎不可察的东西,被硬生生从深渊般的绝望里剜了出来。
那是什么呢?她不知道。也许是被野兽注视过的、侥幸残存的战栗?抑或是某种更不祥预感的前兆。
雨点打在便利店斑驳的塑料雨棚上,噼啪作响,像无数细小的鞭子抽打着冰冷的水泥地。
玻璃门内廉价的暖色灯光透出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出一道昏黄的光带。周拟站在门口的背光处,浑身湿透,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鬼魂。
她用力吸了吸堵住的鼻子,冰冷的空气呛得肺疼。脸颊上被雨水冲刷后留下的水痕冰凉,只有下巴上被林薇指甲掐出的那几道红印还在隐隐发热。
她强迫自己把关于沈燃的那点混乱思绪死死摁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推开门,廉价门铃发出干涩的响声。
店里的暖气带着一股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与身上的湿冷形成强烈反差,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几个染着黄绿头发、穿着紧身黑T恤的年轻男人正挤在收银台旁边的货架边吵吵嚷嚷。
柜台后面,老板老李看到湿淋淋的她,眉头锁成疙瘩:“怎么搞的?!快拿毛巾擦擦!别把地板弄太湿!”语气里的不耐烦不加掩饰。
周拟低着头,“嗯”了一声,从书包侧袋摸出块旧手帕胡乱擦了把脸,然后默默走到后面的小隔间换上了便利店暗红色的工作马甲。
冰冷的布料贴着湿冷的T恤,寒意刺骨。她出来时,那几个小混混还在货架前闹腾,一个长头发正试图把一罐啤酒偷偷塞进鼓鼓囊囊的夹克衫里。
她认出来了,是附近街面上游荡的、没什么名气但特别恶心人的几个“街溜子”,为首的那个叫黑皮。
老李只当没看见,继续低头刷着短视频,声音开得老大,土味的背景音乐在小小的店里回荡。
“嘿,小妞,新来的?之前没见过啊。”一个耳朵上挂着一排银色耳钉的瘦高个发现了她,流里流气地吹了声口哨,眼神黏腻地在她湿漉漉的衣服上扫过,“这制服够味儿!”
周拟没理他,径直走向收银台,想从那头绕过去整理被翻乱的货架。
长头发黑皮动作更快,看周拟走近,非但不收手,反而故意往她身前一挡,手里那罐被“挑选”出来的啤酒几乎撞到她怀里。
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妹妹,借过?哦不,哥哥这啤酒拿得有点多,搭把手呗?”语气下流,眼神在周拟身上逡巡。
浓重的烟臭口臭混合着廉价古龙水味熏得周拟胃里一阵翻腾。她猛地侧身想躲开,黑皮却像狗皮膏药似的又贴上来。旁边的瘦高个也嬉皮笑脸地围了过来。
“滚开!”
周拟终于忍不住,声音不大,却带着强压下去的颤抖和一丝决绝的锋锐。
她双手猛地用力推向挡在面前的黑皮小腹。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对这种人动手,恐惧让力量有些虚浮,但那股被逼到墙角后的狠劲还是让猝不及防的黑皮被她推得后退了半步,撞在后面的糖果货架上,哗啦啦掉落一些花花绿绿的棒棒糖。
“妈的!敢推我?!”
黑皮瞬间恼羞成怒,那张本就不善的脸彻底扭曲狰狞起来。
啤酒罐被他砸在地上,黄色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麦芽香气混合着劣质酒味弥漫开。
他扬手就朝周拟脸上扇来:“给脸不要脸的小贱人!”
风带着一股腥气扑面而至。
周拟瞳孔骤缩,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恐惧的本能让她想闭眼缩头,但脑海里却突兀地闪过器材室外那一片冰冷的雨幕,和那个湮没在雨声中高大又危险的背影……
巴掌即将落下之际,便利店的门铃再次响了。
这一次的声音,仿佛带着金属的冷硬质感,瞬间刺破了店里混乱的氛围。
门被推开,卷进一股湿冷的、混着浓烈烟草和机油味的风。
三个身影走了进来。为首那个,高大沉默,穿着黑色机车外套,肩头湿了一片。头发微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带着一丝熬夜后未散的戾气与漠然。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龄人,一个染着棕色卷毛嚼着口香糖,一个皮肤黑些身材结实。
是沈燃。还有他的两个朋友,卷毛的陈默和黑壮些的阿磊。
店里的空气像是被瞬间抽空了。
老李刷视频的手停在半空,愕然地抬头。
正举起手要打人的黑皮猛地僵住,脸上的凶狠僵成了滑稽的惊恐。他身边那两个同伴更是像被人扼住了喉咙,飞快地缩了回去,瞬间噤若寒蝉,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他们对沈燃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
沈燃的名字,在附近几所学校和他们这片边缘地带的社会青年里,代表的从来不是学生,而是一柄染血的尖刀。
沈燃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懒洋洋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地板、砸在地上的啤酒罐、溅射的酒液、散落的糖果……
最后,落在了僵持着的黑皮和周拟身上。
黑皮的巴掌还高高举着,离周拟苍白的脸只剩几寸距离。
周拟的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湿发贴在额角,下巴上那未褪的红痕在便利店的强光下格外清晰。
她的眼神,没有看高举的手掌,而是越过那片狼藉,直直地撞上了门口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睛。
她在他眼中,大概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麻烦,一个需要清理掉障碍才能买到烟的路人甲。
沈燃的视线在她布满红痕的下巴和被雨水打湿的凌乱工作服上停留了可能不到半秒。眼神没有任何温度,更像是在确认她这个挡路的障碍物状态如何。
然后,他移开目光,像是眼前的冲突根本不值一提。
他没看黑皮,也没看其他人。
他插在口袋里的手都没拿出来,直接迈步朝着收银台走去。
他经过时,黑皮那只高高抬起的手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烫到,猛地缩了回去,整个人都佝偻着往后退,恨不得缩进货架里消失。他的同伴更是大气不敢出。
沈燃直接走到收银台前,完全无视了身边凝固如雕塑的众人和紧张得几乎冒汗的老李。
老李赶紧关了手机视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沈、沈同学,要点什么?”
沈燃没回答,他用下颌随意地点了点旁边放香烟的玻璃柜台。目光依旧带着那种挥之不去的倦怠和冷漠。
他微侧着头,视线似乎落在柜台里琳琅满目的烟盒上,但那眼神却又像穿透了玻璃,落在某个虚无的点,又或是有意无意地扫过还僵立在原地的周拟。
周拟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还在看什么,也许是那件冰冷的机车外套后背,也许是那被雨水打湿后显得格外桀骜不驯的乱发发梢。
陈默在一旁等得不耐烦,冲着被吓傻的黑皮吼了一句:“操,杵这儿挡道呢?滚一边去!”
黑皮几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绕过沈燃这尊煞神,狼狈地冲出便利店大门,瞬间消失在雨夜里,连那罐砸在地上的啤酒都顾不上了。
沈燃这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他伸手指了指柜台里最上面一排一盒售价较贵的烟。
老李赶紧手忙脚乱地拿钥匙开柜拿烟,大气不敢喘。
沈燃付了钱。
老李找回几张零钞和几枚硬币。沈燃面无表情地接过去,攥在手里,硬币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响声。
他没有立刻离开。
指尖捻着那几张湿漉漉皱巴巴的纸币,目光沉沉地,终于完全转向了还僵在原地、像被遗弃在狼藉中的破旧人偶般的周拟。
他的眼神很沉,像压着山,里面翻涌的东西复杂难辨,是审视?是嘲弄?还是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类似不耐烦的示意?
周拟屏住了呼吸。下巴的刺痛感似乎更尖锐了。
沉默像是粘稠的沥青,将狭小的便利店裹得密不透风。
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沈燃突然动了。
那只攥着纸币和硬币的手随意一扬。
几张钞票飘落下来,正好落在周拟脚边被啤酒洇湿的地板上,粘上了些许黄色的液体。
一枚硬币蹦跳着滚到她的鞋尖。
“买烟的。”
他的声音响起,依旧沙哑粗粝,没什么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但他的话没有说完,而是略停顿了半秒,仿佛在犹豫措辞。
最终,他补上最后一句,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在周拟心上:
“精神损失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