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真捏住了伞柄,低眉顺眼,说道,“赵郎君这般凶神恶煞,不知情的,怕要以为是我将你推入雨中,才惹得你这般恼怒呢。”
在赵长策阴郁的视线里,她仿佛不是执伞人,倒成了在无形蛛网上徒劳挣扎、却犹不自知的可怜虫。
赵长策的喉头滚过一声闷响,他已猛地侧身,毫不犹豫地一步踏出伞的庇护。
豆大的雨点砸在他青衫上,瞬间洇开了深色的斑痕。
雨水自那张昳丽的侧脸蜿蜒而下,没入了衣领深处,只留下了几道湿痕。
年轻男子却很是抗拒。
终究是按捺不住,薛真敛了那副假装的柔弱,她的语速冷了几分,“我是在关心你!你没带伞!”
“不必!”赵长策的嗓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下一瞬,年轻男子身形如竹,消失在了雨中。
“不可理喻。”薛真神色微妙。那眼神,活像在看一个活生生的疯子。
哪个正常人,会把自己晾在了雨里?
这人……简直莫名其妙!
*
李竹山年事已高,性子倔如顽石。薛真来到嘉州,虽是主动请求,却也经了皇帝的准允。
可是,李竹山的意见却很大。
平日,无论是熬煮汤药,还是分拣药材,他都防贼似的盯着她,处处刁难。
嘉州水患肆虐,疫病横行。连日来,她不厌其烦,一遍遍的熬着汤药,再一碗碗分发给病患。
连那些驻守的兵卒,也对她有了几分由衷的敬佩。
蒙蒙大雨,城楼之上,卫侯玉的神色紧绷。
身边人,除了书童平白,还有一位年轻的金吾卫——方成炀。
方成炀的心性锐利,被陛下派到了嘉州,他本就心生不满,却见卫侯玉坦然处之。
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方成炀,到了探花郎的面前,也不由得生了几分由衷的欣赏。
提及胞妹方成璁,这位素来冷峻的金吾卫,眉宇间不自觉的染上了三分暖意。
他的嘴角微扬,带了兄长特有的骄傲。
“舍妹璁儿,性子虽怯,骨子里却韧得很。”
方成炀声音里的自豪,几乎要满溢出来,“她是盛京第一的美人不错,可更难得的,是她的才情和善良。
嘉州流民入京,妹妹不顾劝阻,毅然前去施粥。
此番心胸,连我一个男儿,也无可比拟。”
卫侯玉的反应却淡淡,似乎并不感兴趣。
方成炀也不恼怒。
他明白,卫侯玉并非一般人,若是被自己的三言两语蛊惑,他反而瞧不起这人了。
何况,方成炀私底下,已经将他当做了自己未来的妹夫。
毕竟,放眼整个盛京城,除了皇帝,也只有卫侯玉,能配得上自家的妹妹。
远远的,清瘦的少女,拎了一个药桶,走得步履蹒跚。
老太医皱眉,催促她,“你走快一点儿。”
少女身形微晃,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
薛真的额心,渗出了虚汗。
药桶沉重,几乎要将她纤细的手臂拽脱了臼。
周遭的人看得分明,心头不免生出几分不忍。
可李竹山官威甚重,谁敢为了一个小姑娘,去触他的霉头?
李竹山的人品不行,但药术却是一流的。自从他一来,嘉州的疫病被控制了。
薛真面上沉静无波,心里早已将这刻薄的老头骂得狗血淋头。
催什么催?
呵。
再催她不干了。
薛真心中这般想着,身体却很诚实。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沉重的药桶终是脱手,狠狠砸在了泥地。
李竹山当即大怒,山羊须气得一翘一翘。
他指着薛真斥道:“瞧瞧!老夫才说一句,你便甩脸子撂挑子?
小小年纪,容不得别人说一句不好,脾气倒比天还大!
老夫最见不得这等娇纵性子!”
薛真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
连日来的疲惫与委屈,一瞬间冲上了头顶。
她的指尖,深深地掐进了掌心,正欲反唇相讥。
彼时,一声温柔含笑的声音,却扼住了她的怒火。
“李太医。”
李竹山一愣,下意识的循声望去。
远处,有两个年轻男子,正缓缓而来。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一人风姿清绝,气度澹然,远非一般人能比。
是卫侯玉。
李竹山看人下菜。
对于卫侯玉,他收起了对薛真的刻薄,面上挤满了笑,“卫大人,嘉州水患,疫病横生,您为了黎民百姓,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薛真看到他的谄媚模样,只觉好笑。
少女身量纤细,相貌虽寡淡,举手投足之间,却自带一股别样的韵味。
方成炀知道她是皇帝派来的,极为放肆的扫了她一眼。
他的眼底满是轻蔑。呵,一个柔弱的小女娘,能做什么?
救万民于水火?抑或,令死去的嘉州百姓复生?
她,一样也做不到。
薛真抬眸,她冷冷凝望着,眼前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
少女一双清冷的瞳眸,只有彻骨的寒意。仿佛淬了寒冰。
袖中,那柄冰冷的匕首硌着她的手腕。
忆及前世种种,薛真的唇边,掠过一丝冰冷的弧度。
此刻,没有拿刀杀了方成炀,已是她最大的仁慈。
薛真深深吸了口气。
卫侯玉生得秀雅,气质如昆仑映月,清冷疏离。他只是静静的立在那里,并不说话,便似一幅淡雅的画卷。
她敛衽,向两位年轻男子行了一礼。
少女眼睫低垂,声音清浅:“卫大人,方大人。”
卫侯玉的唇角微挑,漾开一丝轻笑。
年轻男人眸光温润,落在了薛真身上,颔首道:“薛姑娘,未曾想,你我在此处又相逢了。”
听到他这句话,薛真的唇瓣,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终究未吐一字,只将静静的垂下了眼。
一旁的方成炀,身姿高大挺拔。此刻,他剑眉微蹙,仿佛在无形的空气中捕捉着什么。
身为金吾卫,敏锐早已融入了他的骨血。
或者,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称之为“第六感”的东西。
此刻,他的直觉,好似一根细长的弦,正无声地绷紧,慢慢的勒紧了他的神经。
他的面上无波无澜,目光却锐利,在薛真与卫侯玉之间,不着痕迹地逡巡往复。
而卫侯玉的笑,依旧恰到好处。
温润如玉,无懈可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