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十几里路,弯曲迂回。
寒冬时节,山间小道弯弯,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白山堆叠,隐约可见一两户农家。车夫身着粗布,缓缓地驱使牛车,车上的稻草垛里躺有三个孩子。
四方镇,距清河村二十里,虽比山村热闹,实际上也是消息闭塞,人丁稀少。四方镇的里正,姓田,曾是一位落榜的秀才。
“多谢您呀,大爷。”牛车徐徐地停在了乡官府的门口。
“没什么,田秀才心善,一见你们哭得伤心,没准儿救收留你们了。”赶车人同情地摆了摆手。
这几位孩子的处境着实可怜,但田秀才的脾气不好,饶使他热心肠,却也只能帮到这一步。
“真真,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水归宁看到面前偌大的乡官府,霎时六神无主。
田秀才是田好蝶的爹,若是让田好蝶知道,现下水家只剩她一人,指不定会笑歪了嘴。
乡官府的门口,立有一面朱红的大鼓,若是百姓遭受了冤屈,大可以击鼓鸣冤。
不过,还没等姜映真拿到鼓槌,便有人粗鲁地推开了她,“哪里来的小丫头,敢来乡官府闹事?若被田秀才看到,今日定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姜映真道,“官爷,我不是来嬉闹的,昨夜清河村来了歹徒,整个村子被屠光了。”
这话在守卫听来,犹如天方夜谭。
他先是一愣,随即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你是哪家的小丫头,莫非寒冬腊月,脑子被冻坏了?”
守卫不耐烦地打量三人,最大的不过十二岁,皆是破衣烂衫,一副丧家之犬的滑稽模样。
自称“报案”的小姑娘,眼睛生得很大。她的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眸中流淌一股冷意。
半响,他敛住了笑,恐吓道,“小小年纪竟生出骗人的歪心思,若是不想活,我现在就将你们关入牢房。”
“官爷,你先听我说,清河村的人只剩我们三个,其余人都被杀了。”推搡间,小女孩刻意抬高嗓门,只盼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又有两位仆役打扮的小厮,疾步从府衙内走了出来。“吵吵嚷嚷做什么?”
见同伴询问,起初的那名仆从白了一眼姜映真。
他似是讲述趣事一般,嬉笑道,“这个野丫头,嘴里没一句真话,她说清河村现下无一活口,要报案伸冤呢。”
“哈哈哈——”其余两人闻言,也是捧腹大笑。“小姑娘,你是不是脑子被驴踢过?骗人也不是这么个骗法。”
清河村一穷二白,有什么好图谋的?再者,又有谁能一夜之间将清河村十几户人全部屠杀殆尽?
厉鬼索命也不过如此。
“呜呜——我阿兄和阿爹全没了。真真说的都是真的,你们为什么不相信?”见官差非但不相信,反而对姜映真冷嘲热讽,水归宁再也忍不住眼泪,她呜咽地暗自啜泣。
“闭嘴,什么真真假假的。”仆役额角青筋暴起,显然是被水归宁的哭声吵得心烦。
水归宁被吓得失了声,面颊上的清泪却一滴一滴地滑落。
“我看,你们几个,压根不是清白人家的好孩子,现在我就要将你们关进牢房,饶使再不清醒也不得不清醒了。”仆役说着,便要抓住姜映真等人。
“官爷如若不信,大可以亲自去瞧一瞧。”姜映真神色倔强,她还要说什么,宋命眉心直跳,不由分说地拉住她和水归宁逃跑。
仆役也并非真的要抓他们,况且乡官府的牢房也不是用来关押孩子。
见三个孩子跑远,一场闹剧终于落幕。仆役彼此对视了一眼,纷纷摇头失笑。
哪家的顽皮孩子?年纪轻轻就没了脑子。
可怜。
四方镇,一间废旧的落满了灰尘的茅屋,成为三个孩子唯一的容身之所。
墙角处,水归宁如一只被人抛弃的幼兽,她不声不响地蜷缩成一团,小小的脑袋也埋进了膝盖里。
“阿宁,你饿吗?”姜映真见她的情绪极其不对劲,放软了声音问她。
许是听到了朋友的声音,小女孩抬起脑袋,露出了一双眼。
水归宁冷冷地盯着姜映真,她的瞳仁又黑又大,幽幽的眼神毫无神采,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才从冰凉的井底爬出来。
姜映真咳咳地干笑了一声,伸出手在小女孩面前晃了几下,“阿宁,你怎么了?这样看我作甚?”
水归宁摇了摇头,仿佛得了癔症,又有几分痛苦的清醒,“我的阿兄和阿爹都没了,往常这个时候,阿兄会将做饭的饭端到我面前。”
外边的天色昏沉,水归宁又道,“再过一个时辰,我就会熄灭房间的豆灯,然后一个人睡觉。”
姜映真那副淡定的模样再也维持不住,她狼狈地蹲在地上,一双小手捂住脸,“阿宁,别说了。”
水归宁却偏偏不如她意,继续道,“你的阿婶阿伯讨厌你,他们死了你当然不伤心,可是我呢?”
水归宁的眼中淬有冰雪,眼神如刀,恶狠狠地瞪向另一个多余的人,恨不得剜下那人一块肉。
“哈哈——”小女孩的笑声尽是掩不住的苍凉,“黑衣人要杀的就是你吧?”
宋命没有否认,只是难堪地垂下了头。
姜映真面色大变,水归宁是何等聪慧的心性,自是察觉出宋命的可疑身份。
“你说说你,躲到哪里不好?非要来清河村?你害死了我所有的家人,害得我无处可去。”
水归宁情绪剧烈起伏,雪白的小脸覆上了七分明晃晃的怨恨。
她恨不得现在就为自己的亲人报仇。
谁也没料到,水归宁竟猛地起身,一脚揣在少年身上。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流淌出鲜活的恨意。
宋命毫无防备,被她用力一踹,单薄的少年狠狠地撞上了坚实的墙壁。
“咳咳......”少年倒在地上,止不住咳嗽,一张玉白的面容隐隐泛青。
姜映真忙地扶起少年,她看向了水归宁,语调带有几分恼怒,“阿宁,你踹他做什么?”
“真真,他害死了我的阿兄阿爹,害死了圆玉,害死了你的阿婶阿伯,害死了清河村的所有人。这个扫把星,你为什么还要偏袒他?”
由于宋命的缘故,连带姜映真,水归宁的心底也泛出汹涌的恨意。
“对不起。”少年一只手捂着胸膛,身形堪堪稳了三分,面上是真切的愧疚。
“你道歉有什么用?能救回我的家人吗?”水归宁冷冷地吐出了一句话,眼眸黯淡得只剩下恨意,“你怎么.....不去死呢。”
这一夜睡得不踏实。
第二天,因为饥饿,姜映真早早醒了。
彼时,宋命和水归宁躺在草堆上,睡得很沉。
姜映真看了半响,害怕吵醒两人,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重活一世,终究是心境不同。对于年幼的水归宁和少年宋命,她也只当照顾小孩子。
虽然上一世,她成婚五年,未曾有一儿半女。
姜映真饥肠辘辘,即便见到包子铺前热腾腾的馒头,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掏不出一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