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颂安踩着石阶上去,来到一尊墓碑面前。
她站了半天,也找不出一句想说的话,只蹲下,给墓碑里住着的人点了根烟。
“千禧现在还不错,比你活着的时候好多了。”
说完这一句,她又没了话,呆呆地站着。
一阵冷风吹过,天上开始掉雨点。
“啪嗒,啪嗒......”
一滴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恰巧落在她刚点燃的烟头上,熄灭了星点的火苗。
方颂安倏尔笑了。
“你还是怨我。”
“这样也挺好的,活着的时候我怨你,死了你怨我。怨怨相报。”
“左右你也打不着我了,不然下辈子你当我儿子吧,早点把我气死,也算报仇了。”
冰冷的墓碑不会回复她的话,黑白色的照片永远维持着温和的笑意,挂在“方维业”的名字上方,一如他在人前展现的良好形象。
方颂安觉得没意思,看了看那根熄灭的烟,再度俯身点了一次,起身离开。
去往下一个墓地。
方颂安的父母没有葬在一起。两块墓地隔了五十多公里,一个南城头,一个北城根。
她爸怨她是应该的。毕竟他弥留之际最后的遗愿,就是和母亲合葬。
方颂安的父母很恩爱。八岁以前,她是沐浴在爱里长大的孩子。
他们鼓励她,爱护她,给她优越的条件,也给她足够的尊重。她很小的时候,就可以和父母平等地交流。
直到她的妈妈病重。
她从相信现代科学,到求神拜佛,甚至连圣诞老人都没放过。
但没有奇迹发生。
在春暖花开的四月,妈妈去世了。
临终的病床前,妈妈拉着爸爸的手。
“我没有别的遗愿,只想你照顾好安安。她太小了。不能看着她长大,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
爸爸在床头哭到背气。
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哦,对。他说,为了安安,他绝不会再娶。
但他食言了。
方颂安12岁的时候,父亲带回来一个漂亮女人,女人的怀里抱着一个还不会说话的男婴。
她很聪明,父亲还没说话,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生气,愤怒,大哭大闹。方颂安做了一个12岁的孩子所有能做的。
父亲全盘接受,没有责骂她,但等她冷静下来后,和她进行了一场“平等”的交谈。
“你可以不理解我,我毁掉了和你母亲的承诺,你应该这样对我。但是安安,你现在还无法体会,一个人真的太孤独了。我不会改变我的想法,我会和刘夏结婚。”
方颂安不闹了。
他们没有办酒席。领证当天,方颂安只提了一个要求。
她要搬出去住。
父亲愧对于她,同意她的一切要求,在经济上无条件支持她。
12岁时,她就给自己规划好了学业路线。带着金钱和见识的托举,一路绿灯,拿到了心仪学校的offer。
接到父亲病危的电话时,她没有慌张或是悲伤,只觉得无尽的茫然。
她平静地请了假,定好机票,没有问父亲什么时候得的病,也没有问为什么不告诉自己,踏上了回国的旅程。
但她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临终前,他的房间里只有秘书一个人。
他留下了遗言。
“今天是韵容离开的日子,我要去找她啦。她大抵要恨死我了,我没有照顾好安安。安安也恨死我了。”
他的目光看向门口。
“她还有多久回来?”
“快了,快了。”
“我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这样也好,她应该也不想见我最后一面。”
“怎么会?血脉连心,大小姐心里记挂着您的。”
他摇摇头:“你不了解她。她和我太像了……太像了。你告诉她,我要和她母亲葬在一起。还有,让她照顾好乐天。”
方颂安回来时,柳秘书交给她一份遗嘱。他父亲的股权只留了2%给方乐天,剩下所有的都给了她。
刘夏得知此事后大闹灵堂,说方颂安篡改遗嘱。方颂安没有争辩,选择报警,送她去拘留所冷静冷静。
柳秘书对她说:“方总是惦记着您的。您从小到大的奖杯,都在他书房里摆着呢。有客人问起您来,方总永远是满脸骄傲,说那是我的大女儿。”
方颂安笑了。
“那是因为我争气。”
“柳叔,你还记得我自己出去住的那年多大吗?12岁。我当时小,还不懂事,我觉得他给了我钱,就是尽到了抚养的义务。但我现在22岁了,我可以站在他的立场上,想到很多事了。”
“换做是你,柳叔,你会把你12岁的女儿单独放到外面去住吗?”
“如果我当时不上学了,跟黄毛小混混上床了,怀孕打胎了,他还会一脸骄傲地说,我是她女儿吗?”
“你也清楚,这个社会对于女性来说,‘学坏’有多么容易。我出去住的第一年,他甚至没有给我发过一条短信。”
她翻了翻手里的遗嘱,笑得讽刺。
“这个,是他知道,刘夏斗不过我大伯,也撑不起千禧。一部二部内乱,只会让外界趁虚而入吞并公司。倒还不如交给我这个年轻人,既能平衡一部二部的纷争,也有些新的希望,说不定能做出什么事业来。”
“而且他很清楚,股权给方乐天,刘夏不会给我活路。但给了我,我不可能看着方乐天去要饭。”
“留个遗嘱都快赶上宫斗了,你说他惦记我?柳叔,你是不了解他,还是太小看我。”
“想跟我妈葬一起,真是他临死前的最终幻想。”
“做梦去吧。”
柳秘书看着她,眼中尽是哀恸。他说:“方总说得没错,您和他真的太像了。”
“谢谢,”方颂安道:“但这对我来说不是夸奖,是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