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日本武士见状上前阻拦。
“给临行之人送衣,这是我们的传统和规矩。”何星洲冷声。
“她是要被枪决的罪犯,哪来那么多规矩。”日本武士嗤之以鼻。
阮安回以更加的轻蔑:“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服饰是我们华夏文明的具象载体,你们不是就喜欢我们中国的东西吗?”
宋鹤卿阴沉插道:“送衣归送衣,你们送的这是什么?给要死的人,送身大红衣裳,闻所未闻!”
武和雄笑言:“看来阮先生是要红红火火走出人间,视死如归了。”
“这不是寿衣,这是我的——嫁衣。”阮安微垂眼睑,目光柔柔落在红绸上。“今天,是我出嫁的日子。”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记者们更像疯了一样,但凡跟她相关的新闻,就没有不耸动的。
武和雄继续笑着说:“那真是遗憾啊。”他随手摸一把红绸,“既然是华锦出品,这嫁衣一定极美,可惜了。原本,你今天可以做上海最风光的新娘,未来继续做你的衣裳,大好的日子你不过,偏要与我们作对。”
“我们的日子,我们自己会过,好不好,我们自己说了算,跟你们有什么关系?”阮安倏然抬头,眼里一片寒光,“我只是做了一个中国人,应该做的事情。”
武和雄的脸色也冷了下去。“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请先生更衣!”
华锦的老师傅们带头,何星洲领着伙计们作揖,进而深躬、单跪、双跪,层层加礼,跪地磕了三个头后伏地不动。
忽然,人群涌动——
“瑞祥堂,为阮先生送妆。”
“诵芬堂,为阮先生送妆。”
“市义堂,为阮先生送妆。”
“嘉业堂,为阮先生送妆!”
随着一个一个堂号的名字报出来,乌压压的人群里,亮出一扇扇织彩绣金的堂幡。
每亮出一展,宋鹤卿脸上颜色便难看一分。
随着每一扇堂幡的出现,是一支支抬着红色嫁妆的队伍,抬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装饰品、生活用品、千工床、万工轿,八宝捧绣,琼花抛金。原本单调压抑的天地,恍似一下子炸开数不尽的金缕丝绵,五彩斑斓。
送妆的队伍组合在一起,便是真正的十里红妆。
队伍的最后,是八人抬的一具超大红色棺椁,雕龙刻凤,朱漆贴金。
“恭送先生——”
送妆的队伍,腰间扎着红带,俱都是彪悍的青壮男子。他们对着阮安一个女子,作揖、深躬、单跪、双跪、层层加礼。
这是对一个人,无上的尊崇,至高的礼仪。
来送的人越来越多,不仅有上海华界商界领袖,还有沪江大学的学生与□□,女子学堂的女学生与□□,甚至长三堂子,宁波堂子,广东堂子里的阿姑们,把在场记者忙的脑门出汗,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精彩瞬间。
武和雄没想到面前这个清冷女人,在整个上海滩的影响力竟如斯可怖,真是三教九流群英荟萃。但记者都是他请的,唱戏的台子是他亲手搭的,本意是要教阮安颜面尽失,怎么现在倒好似把他架火上烤了?
那些红色,像星星点点的火苗,直灼人目。
武和雄不明白,这些中国人,难道一点都不顾及自己的身家性命?
“就算你学一辈子中国文化,把中国所有好东西据为己有,有些东西你们也不会懂,更学不会。因为那是中国人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东西。”阮安一眼便洞穿了他。
武和雄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的淡定,咬牙切齿的说:“那又怎样,别忘了,你们败在我们手里!阮先生,我们知道你不是个一般女人,说你神通广大,手眼通天也不为过,但这一次,就算是神仙来了,也难救!”
阮安不再多言,扯住红绸,扬手一甩,托盘上那件晃眼的红裳露出来,她却猛地怔住。
大红织金妆花过肩蟒长衫,海水江崖纹,远法周汉,近取唐宋,工艺之精湛,纹饰之华丽,令人炫目。
只不过,按照华夏服裳礼制,女子嫁衣通常绣龙凤呈祥图案,可这件嫁衣赫然是一条金色四爪巨蟒,盘踞于肩。
阮安泪目了,拿眼在人群里急急逡巡着,心跳的乱了节奏。
是你么?
是你回来了么?
雪花忽然细细碎碎的落下,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隔着一层朦胧的飞雪,恍然把她带回到许多年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