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渐渐发黑,意识在清晰与模糊间往返。
“师叔,师叔……”
耳畔忽有人的连唤声起。
紫渊睁眼,便见唐翳手里拿了个玉瓶,正一路小跑过来。
“师叔,你伤得不要紧罢?”
他跑得急了,气喘吁吁抓住他的衣袖,跪坐在侧。
紫渊强忍着剧痛:“尚好。”
听到他的回应,唐翳轻出口气,把手里的玉瓶往他掌心塞去:“这是我姐姐吩咐给你的药。姐姐说,你伤得严重,让我送你回山上去。”
紫渊侧首,向前方遥遥站立的沈缨看了眼:“她……是你姐姐?”
唐翳点头,又道:“师叔,你身上的伤可还要紧吗?”
紫渊微微摇头,扶着他的肩膀缓慢起身:“昀昔,带我过去,向你姐姐道声谢。”
唐翳伸手搀住他的胳膊:“师叔,姐姐说了不必去跟她道谢。”
紫渊默然片刻:“那……可否跟你姐姐说一声,我有话想单独对她说。”
“这个……”唐翳还未答话。
沈缨已走了过来:“他是你师叔?”
唐翳点头:“他是紫渊师叔。”
沈缨颔首:“既然是你师叔,他有话要对我说,你先退开了。”
唐翳迟疑:“可师叔他……”
“我在,他不会有事。”
“嗯……”唐翳松开扶住紫渊的手,顺从的往一侧走远。
走出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沈缨待他走远:“想问什么?”
紫渊沉吟:“飞雪千山渡乃本门绝学,历年来能修习者屈指可数。前辈的身形样貌……”他深吸口气,把心一横,“弟子斗胆,敢问前辈,可是清池师伯?”
沈缨平静的看着他有会:“清池只是昔日天若宫的道号,我入世已久,当年的道号自然已经弃了。”
紫渊闻言,便知自己所认不错,扬袖躬身要拜。
沈缨伸臂一拦,阻了他的动作:“行礼是大可不必。”
紫渊沉声道:“家师曾吩咐弟子,日后倘若有幸能遇清池师伯,必定要倾全力以相助。”
沈缨扬眉:“你师父是谁?”
紫渊恭敬回道:“师尊乃清月长老。”
“你是清月的入室弟子。”沈缨露出了然的神情,“清月是长老,那如今掌门是谁?”
紫渊应道:“是清微师伯。”
“是他。”沈缨低应了声,眼神渐而缥缈,隔了有会,才重新聚焦在面前之人身上,“你是清月的弟子,五行剑术修行得还算不错。”
紫渊垂首:“师伯过奖。”
沈缨低眉,沉吟片刻:“你是昀昔的师叔……”
紫渊先前已听到唐翳喊她师父,此刻再听她提及“师叔”二字:“不敢,若轮辈分……”
沈缨打断:“我早已不在天若宫,自然也就不存在辈分。”
紫渊沉默,并未反驳。
沈缨将目光放远了,落在前方连绵的山脉上:“昀昔的命格,你可曾替他看过?”
紫渊认真回道:“纯阴命格,并不太好。不过,昀昔师侄向来勤勉,运命双修,未始不能有变。”
沈缨脸上有了丝笑意:“你既这么说,他在山上修行之事,我便交托于你了。”
紫渊应道:“弟子定会悉心教导。”
沈缨又道:“我只让你对他严加督促,他在山上若有做错什么,你却不必心软,只依照规矩去罚。”
紫渊点头:“弟子明白。”
沈缨颔首:“既是如此。”她长袖轻拂,“你师父让你全力助我,今日遇见我之事,不可跟外人提,即便是你师父清月也不可以,这便算是助我,你可能做到?”
紫渊略作沉吟:“师父曾嘱咐弟子要遵从清池师伯的话,即是师伯的吩咐,紫渊无不遵凛。”
沈缨微微一哂:“我认识清月之时,她性子活泼跳脱,不想竟教出你这么个一板一眼的弟子。”
紫渊道:“弟子惭愧。”
沈缨摇头:“我这一生,只收了昀昔这么一个徒弟,你不是我的弟子,无需在我面前如此恭谦。”
紫渊沉默片刻:“师伯,弟子虽不知你当年为何离开天若宫,然则……师伯于存道阁中的画像却并未撤去,每年周祭,掌教真人均会带领众弟子一同参拜。紫渊自幼跟随师尊学道,师尊在言谈间,常忆起与师伯一起学道的往事,于江湖传闻中有关师伯的死讯,更是完全不曾置信……”
沈缨笑起来,笑容淡而疏离:“你想劝我回天若宫?”
紫渊道:“弟子不敢干预师伯的决定,但……”
沈缨抬手,止了他的话语:“你还年轻,当年的事,并非你所预想的那样简单。至于个中原委,既然清月没告诉你,那便自有她的道理。此事休要再提。”她说罢,长袖一拂,便似拂开了一段轻描淡写的往事。
过去种种,均随着这片白纱的垂落,幻作不着痕迹的一缕轻尘,再难寻觅。
紫渊躬身而立:“弟子失言…”
沈缨朝他伸手:“你受伤非轻,我替你看看。”
紫渊依言,抬腕过去。
沈缨五指在他脉弦上轻搭,尔后松开:“昀昔给你的药呢?”
紫渊取出药瓶:“在的。”
沈缨拔开瓶塞,在他掌心倒入一丸:“服药。一丸即可。”
“是。”
沈缨看着他把药吞下去,又把药瓶交还与他:“你根基不错,回去仔细调养,料想无碍。只是我今日真气耗得太厉害,无法直接替你疗伤。天若宫的治愈术只能驱邪固本,金雕乃是灵鸟,你需另想办法。”
紫渊忙道:“多谢师伯提醒。”
沈缨摆手,又道:“金雕的三昧真火非同小可。用药之后三天内,不可妄动真气。”
“是。”
沈缨轻“嗯”了声:“你资质上乘,又是清月的关门弟子,想来她对你也极是疼爱,不会就此丢下你不管。”
紫渊垂首道:“师伯谬赞,弟子愚钝,所学远不及师尊当年万一……”
沈缨笑容极淡:“据我所知,清月如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修为却仍不及你。”
紫渊怔了怔,正不知该如何回应。
沈缨自腰间取出颗鲜红欲滴的珠子,长袖一挥,送到他跟前:“罢了,这个也给了你吧。”凝眸望向他,“会用么?”
紫渊低头,但见掌心处落下的一颗清透殷红的珠子:“龙血珠?”脸色微变,“龙血珠乃愈伤圣品……师伯……”
沈缨“嗯”了声:“你倒比你师父当年有眼光得多。当年你师父只会偷了我的珠子当弹珠玩。”
紫渊脸上现出尴尬的神情:“师伯……弟子不才,不敢闻师之过……”
沈缨嘴角轻轻一挑,目光清绝涵远,望向身后高耸入云的昆仑山。
云深之处,苍翠的山峦烟雾围拢,不知几何。
便似她埋葬在这山巅之上的过往,经年已过,人事全非,看不清,觅不得。
“师姐,你莫小气,不过拿你的龙血珠玩玩罢了。我这会子修行不如你,难不成一辈子不如你?就算我一辈子不如你,将来我收个徒弟,也要赢你。”
“好,那就等你收了徒弟,我把龙血珠当做见面礼,赠予他。”
……
低头,一片长发遮住了她眸中的颜色,沈缨抬手唤了唐翳:“昀昔,我们走罢。”
唐翳闻声,忙跑过来,扶住沈缨的手臂,又看了看紫渊:“师叔……”
紫渊站在原地,朝他微微颔首:“跟你姐姐去罢。”
唐翳点头,走出一阵,才轻声问道:“师父,紫渊师叔跟你说了什么?”
沈缨淡淡道:“没什么,不过是说一下你在山上的情况,看你有没有淘气。”
唐翳脊背一僵,脚步顿了顿,小心抬眼看着沈缨:“那……紫渊师叔可有说什么?”
沈缨单手扶着他的肩头,低眉看了他一眼:“没有。怎么,你在山上还有不听话的时候?”
唐翳愣了愣,顿时为之语塞。
所幸沈缨并未再问下去。
唐翳默然走着,感觉到沈缨半个身子的力量压在了他的肩头上,暗想:师父应该是累坏了。
心里却莫名的踏实起来,只觉身上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就想支撑着她一直走下去。
绝尘子在旁瞪眼瞧着,一脸艳羡:“还是当徒弟比较好啊,想靠近师父身边就挨着,想亲近师父就给师父这里捏捏那里捶捶,占占便宜,还可以找到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说是孝顺。可怜这一路我充当护花使者,就为能够寻个机会,偷偷伸手扶个一两把,亲近亲近,结果都没能得逞,真是悲哀啊悲哀。唉,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拜师这条路子?失算,失算。”
唐翳被他说得大窘:“……我……没有……”
绝尘子假装伸手去搭他肩头,一手将他拐到另一侧:“我当然知道你没有。你是沈道长的徒弟,自然也可以算是我的徒弟。你叫她一声师父,不如就顺便叫我一声师娘吧?”
唐翳:“……”
沈缨朝他看了眼:“多谢你帮忙。”
绝尘子大笑起来:“没想到我绝尘子竟然还有被人谢的时候。哈哈哈,我一路上蹭吃蹭喝,总要付出点体力,这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还以为这一路吃喝,做点事情,你还得问我要找头的,哈哈,想来却是我赚了。”
他一身道袍几乎全部碎烂,适才与金雕搏斗,从树上掉下去,脸上又多了几道树枝刮痕,此刻口中虽大笑不止,目中却有说不出的无奈。
唐翳因看到他身上衣衫实在太狼狈,忍不住向沈缨问道:“师父,我们仍是去找附近的牧民租帐篷么?”
沈缨摇头:“不了,去乌兰县。我在那里置办了房产,方便以后每月来接你。”
唐翳听得沈缨后半句话,顿觉满心惊喜:“师父,真的吗?”
沈缨不答,只拿了大锭银子给他:“你去找附近的牧民,买几匹马过来。”
唐翳依言接了银子,朝着远处牧羊的人家走去。
沈缨转目望向绝尘子:“你可还好?”
绝尘子摇头,自胸口掏出一个锦袋,打开了,里头哗啦啦倒出一大堆石头的碎片:“说实话,不太好。谁料着那扁毛畜生如此缠人,收拾它废了我三张天王破甲符,两张八荒如意符,一张惊神诀。”
沈缨垂眼,看了看这满地各种颜色混杂的石头碎末:“没受伤就好。”
绝尘子嘟嚷道:“不好。”他一脸懊恼的拍拍脑袋,“说实话我也很想假装晕过去,让你过来抱一下哄一下,就是没来得及装。”
沈缨看了他一眼:“你不必如此。”
绝尘子无所谓的摊开手:“唉,我真羡慕你那小徒弟。若是可以跟着你,我也情愿短命的。”
沈缨不再说话。
一时间,唐翳牵了三匹马回来。
马蹄声急,踏碎一地野草,朝着乌兰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