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局在皇城外,孤僻冷落,天寒了手上要洗出冻疮,天暖了就在日头下曝晒,春时蚊虫多,秋时雨水淹,日复一日的活计,叫人活生生磨灭生的希望。
菀银做事勉勉强强,至多称得上利索,不能叫能干。偶然一天,惜薪司的人过来送炭薪,真是好大的脸子,能让惜薪司的人亲自送炭薪来,菀银一打听,原是有个小宫女的对食在惜薪司做掌司,这才能让金尊玉佛抬脚。
菀银抱着竹筐往池子边去,那时见到个宦人,宦人显然被欺负过,脸上身上满是炭灰痕迹,衣袍和掌司的很像,不过一看就知道他身份不如掌司。
“擦擦脸吧,”菀银笑着蹲在他身边,递给他手帕。
他被她发现,初时极为紧张,最终也接受了她的善意,她问他姓名,他说他叫刘襟。
红尘滚过,日子复过,来来往往,菀银熟悉了刘襟,刘襟生性疑人,在同她私下做了对食后常常怀疑她在外有了其他人,菀银每每好言相劝,他从不肯交她十分信任,把她说急了,又求她和好如初。
再之后,浣衣局的小宫女被菀银淹死在池子,她指认掌司为凶手,刘襟亦供了掌司,这事可大可小,但上头几位没空管,死两个人罢了,宫里不缺这两个人。
此后刘襟成了掌司,菀银一跃出浣衣局,去了胡贤嫔身边,某日出手帮过辛贵妃,辛贵妃看上菀银,那时辛贵妃已极得万岁宠爱,菀银果断弃了胡贤嫔,也与刘襟断得一干二净。
说起来,的确是菀银做计负人。
“听得快要流泪,真是好一桩大戏,”翦生悠悠抿着笑,斟一杯热茶推给菀银,“菀银姑姑,请。”
翦生,菀银着实不了解,可他是提督,想查她轻而易举,与其等他把自己的恶劣查出来,不如提前托底。
“翦生公公说笑,菀银从前苦怕了,才不择手段,”菀银双手接过茶盏,茶水滚烫,烫得瓷碗灼手。
凡是宫里做奴婢的,哪个不晓得斟茶倒水要温了才倒,翦生这种更不必说,故意将烫茶推来,实则是没把她放眼里。
“不择手段?”翦生半仰在罗汉床一侧,双目望着一处,“你是聪明孩子。”
他随时随地都轻轻弯着眼,唇角有很小的翘起幅度,他盯注的位置挂了一盏油灯,烁着光。
菀银随他目光看去,没有学他半仰着身,而是抬头。
房顶屋架,梁木上雕刻鸟木,华丽贵质,却又昏暗,呈一派诡异,也是这时菀银才意识到他们身处何处。
这恐怕是护城河边上,翦生的直房。
菀银拨弄茶盏碗盖,问:“翦生公公,您要安排我去哪儿做差?”
若安排做差,她以后是有固定起居位置的,要是翦生非要她晚上过来,她必须照做,翦生此人,不像当年的刘襟一样好拿捏。
“明儿就晓得了,”翦生睨一眼过来,菀银还在拨碗盖,他笑了声站起身,“实在太烫就别喝了,今儿以后罗汉床是你的,要添褥子去跟小罐子说。”
被他莫名一说,菀银偏要拨盖,口头转着话:“小罐子是谁?”
翦生朝门口指了指,“外面。”
小罐子是伺候他的宦人。
这是张三弯腿罗汉床,撤了中间的小案桌就能睡人,菀银个子较小,睡这儿刚刚好,小罐子帮她铺了几床厚褥子,再拿一床薄被,一个软枕,就算铺好了床。
罗汉床对面是屏风,屏风后拨帘子,才是架子床,翦生就在那儿,还告诉她,不要吵着他睡觉。
几个时辰前,菀银就躺在架子床上,确实很舒服,一拿来对比,罗汉床铺再多厚褥也硌人,甚至不如当初她耳房舒服。
罢了。
烫茶还是被菀银闷了,烫嘴,但暖身,也不知道翦生给她喂了什么药,到现在小腹还在隐隐作痛。
她背对屏风而眠,一直在想,翦生到底要拿她怎样,用她对付刘襟,或是拿她做别的什么,如若他看中她人,她该滚到榻上去,而不是在这里。
菀银没想透,睡着了。
迷糊的梦,想回忆,似乎在梦里见到了翦生,菀银忆不起详细,只能确认她的确赶走过他,算羞辱么?她不清楚,最好别是。
次日一早菀银就醒了,小罐子在外面布早膳,见菀银出来,他笑嘻嘻的。
菀银现在不是辛贵妃的贴身宫女,称不上一句姑姑,喊名字未免逾矩,小罐子一时犯难。
菀银看出他的为难,主动搭话,“我从前听说像翦生公公这样地位的是在司礼监里用膳,怎么你在摆膳?”
“翦提督不喜人多一同用膳,”小罐子咧嘴,他反复擦拭筷子,小心搁在碗上,“您要是有空可以去喊喊翦提督。”
“好。”
菀银回房去,她不敢直接绕到屏风前面去喊人,只敢站在屏风后,“翦生公公,您起了吗?”
“会不会盘发?”翦生的声音从屏风左侧来,菀银探头一瞧,他早就起了,坐在妆镜前。
“用簪子盘起来,再戴纱帽么?我没做过,但可以试试,”菀银笑着走过去,直视铜镜中翦生的桃花眼。
刚睡醒的眼,没有弯起来,眼眶透粉泛红,似乎是他揉过眼,他眯了眯眼,仰在圈椅里,“嗯,来帮我盘吧。”
菀银道好,走过去给他梳头,他乌发顺滑,养得精致,一梳到尾,菀银靠着一些模糊的记忆,将他头发梳在头顶,用乌木簪固定,戴上乌纱描金帽。
她乖顺地垂下眼,同他一道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