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容昭吐血的时辰,是正午。
天光正烈,金阳高悬,却透不出半分暖意。
江源满身风尘地跨入殿门,靴底尚带着野地泥土,匆匆躬身,还未来得及将林玄义和赵明德勾结地下钱庄的证据呈上,眼前便是一幅令人心惊的景象。
那人——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面如死纸,唇角残血未干。紫宸殿内的气息已近冰封。
林太医跪在榻前,手忙脚乱地撬开容昭的齿关,将早前备下的清热固元药一勺勺灌入他喉中。他的双手在颤,整张脸都是冷汗。
“快,把朱砂镇心丸拿来!”
?“宣齐太医,宣御药房值首,立刻!”
?“香炉撤下,窗帘撩开,透气,快!”
殿内乱成一团。宫人跪倒一地,有人撞翻了玉瓶,有人手足无措地站着,转瞬又跪下去。内监一边招呼人抬着银屏风遮住光线,一边飞奔去外殿传旨。
江源踉跄两步,被一名小太监拦住不得靠前,耳边只听见林太医急促的低喝:“是毒在回攻心脉了——半年前那一波没除根,现在又发作……这次,比上次更急。”
容昭靠在锦被中,睫毛微垂,整个人像从骨缝里抽去了所有温度。他本就极瘦,唇上血丝未干,那一抹嫣红像是割在雪上的伤口。
林太医解开他脉腕上的玉护,试图以针镇毒。银针扎入,却顿时泛起一丝诡异的紫气,顺着血线往外逸散。
他一抖手:“连银针都镇不住了……这两次毒法一次比一次厉害,你说上次,陛下为什么吧解毒的汤药给了公主……”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太医院正张太医叹了口气,“皇上要是个三长两短,我们都不得好死。”
这话未说完,便被另一个医官捂了口,余下的,只能低低叹息。
便在此时,内室那道本不该轻启的暗门,忽而“吱呀”一声响,露出一缕幽冷光线。
那是通往长生殿的秘径。
外人无从得知的地宫深处,便是她这段时间被藏着的所在。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几乎是在同一刻被吸走。
几位宫人错愕地回首,下一瞬,那个失踪多日的小公主,出现在内殿的门口。
她穿着月白软裳,广袖曳地,
她站在门廊下,眉目清清冷冷,素衣衬得肌肤胜雪。宫中久不见她,原以为养病,原以为禁足,却未料她的身影。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温软,带着些微沙哑,却让整个殿中瞬时安静下来。
“赤玉斛,我有。”
她缓缓走近榻前,目光在容昭脸上停留一瞬,像是看到了什么刺痛眼的东西,垂下眼睫,不忍逼视。
“卓清冒着命,把它从悬崖上采下来送我,本来我想快些带回来,可事情太多,一件接一件……后来,我想着,也许可以用它来换他的自由。”
她顿了顿,将怀中玉盆托出。
“但现在不需要了。”
玉盆内雾气氤氲,灵药枝叶如玉,水面映着她的面容。
林太医闻言大惊,连忙接过仔细查验。他从未见过如此鲜活之态的赤玉斛,分明是极难伺候、动辄枯萎的灵药,在她手上却养了将近一月,尚未半分萎败。
容昭看着她,脸色仍惨白,眼底却是一贯的狠厉与执拗。
“你早就知道他逃走了。”他咬牙,像要从唇齿缝里挤出火来,“你们两个,还真是心有灵犀。”
君笙静静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没有辩解,没有争执,只有一点淡漠,又仿佛夹着一点隐忍的疲惫。
“皇兄,”她转了话头,像是终于也要为自己求一次什么,“我现在想要另一样东西。”
“什么?”容昭闭目仰靠,声音低哑。
“自由。”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薄刃,缓慢而精准地刺入他的耳膜。
那两个字从她唇间吐出时,仿佛已在胸腔里反复打磨过千百遍,终于在此刻破茧而出。
“自由?”
容昭猛地睁开眼,眼底的倦意瞬间被警惕和怒意撕碎。
他的手指倏地收紧,指节泛白,死死攥住锦被上的龙纹绣线,像是要借此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的目光如刀,一寸寸刮过她的脸,试图从她平静的神情里挖出一丝破绽——可她只是站在那里,眉目温和,却分毫不退。
“不行。”他的嗓音沙哑,像被砂砾磨过,“朕宁愿不喝这药。”
君笙没有立刻反驳。
她只是微微偏头,目光越过他,望向窗外——那里有一株刚抽芽的小树,枝桠嶙峋,在风里轻轻摇晃。她的睫毛垂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像是藏了许多未出口的话。
“我并不想离开皇兄身边。”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比方才更沉,像一片羽毛缓缓坠入深潭。
“我只是……”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纹,“想在宫里随意地走走,不用每一步都被暗卫盯着;想看看御花园的春梅开了没有,不必先请示掌事嬷嬷;想站在廊下听一场雨……而不是被女官记在册上,说‘淮南公主某日某刻于某处伫立良久,吃了三口燕子膏,喝了一壶梅花醉’。”
她的唇角极浅地弯了一下,像是自嘲,又像是疲倦。
“我不想被监视——不想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要扮演皇兄最乖巧的公主。”
话音落下,室内静得可怕。
所有的下人,能退下的都赶紧退出去了,不能退出退出去的也都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容昭的呼吸微微凝滞。
他盯着她,忽然发现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琥珀色,像是能一眼望到底——可偏偏,他看不透她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她的眼神太静了,静得让他心口发闷。
“可这宫里的人……”他的嗓音低哑,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谁不是活得像条鱼——被困在缸里?”
君笙低头,目光掠过他苍白如纸的脸。
他的额角还沁着冷汗,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黑得惊人,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
她忽然笑了笑。
那笑极轻,像一片花瓣落在水面上,浮浮沉沉,转瞬即逝。
“皇兄。”
她伸手,轻轻覆上他紧攥被褥的手。他的手指冰冷僵硬,骨节嶙峋,像是要把锦被生生撕碎。她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动作很慢,却不容抗拒。
“你困住的不仅是我。”她的指尖温热,与他冰凉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你困住的是自己。”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他最脆弱的地方。
容昭的瞳孔微微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