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的北地话大抵说得不太灵光,那年轻的士兵没搭理他,径自就走到一边去了。
天快黑了,余林城的残垣败瓦之间,有雪花无声落下,好像替这些断壁残砖送终的布幔飘落。
城墙西段已经彻底崩塌——那处曾经是附佘攻城的主阵口,如今成了一块乱石坟地,散发着浓烈的焦味与尸臭。几名穿着北地甲胄的步兵正抬着一副副焦黑尸体,都是从碎石堆里拖拽出来,粗布草草一裹了事。不辨是敌是友。溃兵、将领、斥候、鼓卒,一律浅浅挖坑,掩埋入残雪之下。
淳于岚皓所在的余林西城楼被投石器炸得几乎全毁,他此刻与其说是坐在残余的城墙上,不如说是坐在一片血土之上。一圈铁甲士兵围着他,他想要再叫几人,但扯着脖子喊了半天,无人应答。
他感到肩头疼得厉害,皮甲的一般在半天前塌楼时就被掀飞了,剩下的一半铁片嵌在肉里,动一动就往外冒血。膝盖上有条不深不浅的箭伤,是被钉穿了肌肉;右肩扯出条长长的口子,几乎能看见骨。
可他还活着。
就好像死不透的穿山凤,被人从瓦砾底下硬生生拔出来,拖着、捆着,然后扔到了西坡上,附佘临时换将,余林措手不及,元气伤得厉害,连营帐都没有,只是角落里点着四五盆铜炉,一半为暖,一半为照。空气中混着铁锈味和旧血的腥味,甜得呛人。
他抬头看,自己头顶上正挂着一面尚未换下的黑色旗藩,上绣暮字大篆,铁画银钩上洇着点血。
姬暮野站在他正前方。
他一身尚未解甲,雪落在战袍斗篷上,也未拂,发间皆是冰晶。没带亲兵,只有两名副将离奴、秦川静立身侧,一左一右,两个少年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宛如两座墓碑。
淳于岚皓见是熟人,笑了。“怎么说法?陆家小子怎么说我?”
“死。”姬暮野淡声。
“怎么死?”淳于岚皓挺好奇。
“这没定下,来了你自己问他。”
淳于岚皓舔了舔嘴角,嘴唇因失血而发白,干裂的皮肉让他说话的时候带出血痕。他咧了咧嘴,嗓音低哑,“也成。我活着就怪意外的。”他抬头看姬暮野,“你刀法见长,我不该活着。”
“确实不该。”姬暮野罕见地同意他的话,“可惜了,北地一时还没学会怎么审死人。”
“要审我啊……”淳于岚皓这就明白了,他眯起眼,“你想问什么?”
“你攻余林城,后援为何不到?尼楚赫是否暗中撤军?与你可否有预谋?”姬暮野站得笔直,语声不大,也不带脾气。不过,说这话的时候,他右手还搭在腰间刀柄上,像是说得不对,他就要当场斩人了。
淳于岚皓没立刻答,他那双灰绿色的眼珠转了转,“好多的问题,别那么多废话,先拿水来。”
姬暮野用他那看死人的眼光上上下下瞧他一会儿,给离奴使个眼色,离奴老大不情愿地把身边那个水囊解下来扔过去,淳于岚皓接住了。
他手一抖,差点失手,还是最后稳住,低头灌了几口。水是凉的,带点铁味儿。
他喝了半袋,丢开,顶着离奴要杀人的眼光,扯着嘶哑的嗓子。
“问得不错,可惜你找错人了。”
姬暮野挑了挑眉,“怎么说?”
“拿主意的人不是我。”淳于岚皓盯着一半埋在雪里的水袋,水慢慢地流出来,很快结成冰碴。“我就是个被派来杀人的,这些谋划的事我概不知道。”
“你不是尼楚赫的副将?”
“我是她的刀,不是她的脑子。”淳于岚皓伸手点了点太阳穴,在脸上留下一道血痕,“你们北地人好像都搞不明白这个事儿。我只是前锋,带两千人,从城西绕道进坡,这路怎么走,哪天动,什么时候攻,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你们的后军?”
“她的人。”淳于岚皓抬眼看他,“不是我的。”
姬暮野没说话,好像在掂量他这话有多少真假。淳于岚皓看着他,有点不耐烦地嗤笑一声,“你当我想打这破地方?余林城有什么,水?粮?金银?不过是破墙烂角,连条正经的后路都没有。”
“那你为何要来?”
“调令。”他摊了摊手,“我附佘军中奴籍出身,何况大君命令,谁敢说个不字?得令不动,就是叛军。”
“攻不下,你可以提前撤。”
“提前撤,先死的就是我。”
“你不傻。”
“我不傻,所以我才知道,她不会来,不会派援兵。”淳于岚皓笑了一声,“她在赌我死。说到底,我们这点内斗,败你北地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