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庄深处一间守卫森严的屋内,借着从破瓦缝隙透入的微光,白雪霁看到了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那个人。
他比记忆中的影像更加苍老、潦草。鬓角花白杂乱,脸上刻满刀削斧凿般的风霜与惊惶,眼神浑浊,透着一股亡命多年积累的疲惫和恐惧。破旧的衣衫裹着干瘦的身体,听到动静,他猛地抬头,像一头受惊的困兽。
“黎甲。”
白雪霁的声音不高,可在空旷的屋里显得异常清晰。黎甲瑟缩了一下,对上白雪霁冰冷的视线,只觉得对方眼中恨意十足。
黎甲浑身一颤,恐惧中又混杂着疑惑,“您……您就是钱东家要见小的的人?”
白雪霁往前一步,日光恰好投在她半边脸上,映得她眸若寒星。
“夏翊将军,你可还记得?”
黎甲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记,记得……”
“当年,夏翊将军待你如何?”
黎甲支支吾吾,“将军,他,他待我是极好的。”
“那你为何要捏造伪证,构陷于他?”白雪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背后是谁指使,回答我!”
钱七郎站在她身后半步,气息沉凝如山,无形压力让黎甲几乎窒息。
黎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对着白雪霁和钱七郎连连磕头:“小的该死!当年小的猪油蒙了心,盗卖了一些军粮,恰逢上头在追查粮秣亏空之事,崔大人便让我在账目上做些手脚,我本是不肯的,可万相的人许我重利不成,又拿我一家老小的性命相胁。我……小人也是被逼无奈,才伪造证词的啊!”
他磕得额头渗血,可白雪霁只觉得可笑,“好一个被逼的。夏将军视你如手足,你却为那点黄白之物,为保你自家性命,就将他推向万劫不复之地?只你有亲人?你可有曾想过当你们污他清白、构他罪名、累他于死地时,他的亲人又是何等剜心之痛?!”
黎甲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辩解:“可夏将军他是孤儿啊!朝中那些人,背后都笑他无根浮萍,所以才……”
他话未说完,就见眼前人影一晃。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黎甲脸上。力道之大,打得他脑袋一偏,嘴角瞬间渗出血丝。
白雪霁收回手,掌心火辣辣的疼,心头怒火更甚,“孤儿?无牵无挂?无根浮萍?所以他就活该被你们这些蛀虫构陷至死?”
黎甲被她的气势慑住,捂着脸,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凛冽杀气的女子,“你,你是谁?”
白雪霁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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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甲忽然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熟悉,电光火石间,一个尘封已久的模糊印象闪过脑海……
江都夏府,夏翊身后总是跟着一个眼神倔强清亮的小姑娘。每每提起她时,沉默寡言的夏将军脸上总是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他猛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白雪霁的脸,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你是那个叫做‘春棠’的小姑娘?”
白雪霁眸子深处闪过一丝极快、难以察觉的波澜,可脸上的冷笑纹丝未动。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对眼前这条蛀虫,承认与否不过是徒增他自以为可以套近乎的妄想罢了。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关于构陷夏将军的一切,还有他死前身体是否异常,给我一字不漏地说出来!若有半分隐瞒,你知道这里的人会怎么做的。”
黎甲看着眼前这张与记忆中稚嫩面容重叠又截然不同的的脸庞,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他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开始断断续续地供述:“当年军粮被截,是王焕通判奉了万相密令。而那份说淮北大营粮草充裕、无需增补的调令是崔翼大人伪造了夏将军的印信,我只是按他们吩咐,在军械账目上动了手脚,诬陷夏将军倒卖军械。他们许我事成之后升我做副都统制……”
“还有呢?”白雪霁声音更冷,“夏将军死前,身体如何?”
黎甲像是想起什么,眼神有些闪烁:“将军……将军最后那段时间,确实有些不对付。将军力气一向大得惊人,三石弓不在话下。可战前那段时间,拉个一石弓都显得吃力,面色也总是不太好,有时骑马也会突然晃一下。当时只以为他是忧心战事,劳累过度……”
“忧心战事?劳累过度?”白雪霁紧逼上前,“你身为他近身副手,就没怀疑过别的?比如,他是不是被人下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黎甲浑身一抖,只应道:“这我倒是没想过。军中一向是自己人。不过……”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那时营里多了不少流民孩子,将军好心收留他们做些杂活,有个叫阿萝的丫头,十二三岁的样子,模样……”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白雪霁,“倒与姑娘小时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