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弘景这场哭拖的时日长了,哭起来没个尽头,是每读一封就止不住的哭法,哭得久了,又是压着嗓子不敢放声的哭法,从心里一直痛到了喉头,哽得非常难受。他泪眼朦胧中还舍不下手中信,还要一封封读下去,读到他十八那年,很离奇地整年都没有只字片言,一直到了十九岁那年的年末,才来了一封信。多奇怪,自他八岁开始,近十年间的书信无有间断,忽然断了一整年,怕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且接续的这封信,罕见的提到了他的娘。十年来,陆北霆一直在书信当中小心翼翼地避开这块伤,今次却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即便是让伤口再次迸裂见血,也要在信中说起她。他在信中写道:他们都说你像我,依我看,你还是像你娘多些,连脾性都有些像。说像我,那是因为他们没见过她。
是了。谁都说他像陆北霆,从没人说过他像伊布尔罕,身边的人惯于拿他与陆北霆比短长,除了阿祖。阿祖很少提及他父母,也从不评说他样貌,所以他只在这封信上见过有人说他像他的娘。太突兀了,几乎让他疑心,就在那一年,陆北霆出了大事,若不是受了重伤,那便是身陷囹圄,这才音信全无。
同在那一年,陆弘景刚入军伍没多长时,正是逞勇斗狠的时候,某次追掠敌酋,直追过了边境,不想反叫敌方困住,几乎脱不得身,燕然便是在那绝险时刻杀出,拼着半张好脸不要,把他救下来的。当年只以为是巧合,从未想过这当中有着怎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联。
这信越往下读,陆弘景越是觉得心惊。尤其是末后几年,陆北霆在信中隐约提到了北戎“养鬼术”,提到他查探出来的各类丝牵线引的联系,真是草蛇灰线,伏藏千里。至于他后来是如何成了庆朝的一把刀子,楔入这庞大的阴谋当中,他却隐去不说。他不说,却也不难猜度——他惹到的势力过于庞大,若不朝人借势,那就维持不住这颤颤巍巍的平衡。能借给他的,当世只有一人,那便是庆朝皇帝。既然有借,那就必当有还,还的可比借的要高多了。借势给他的那个人,从此绑住了他,让他只能一道暗影一样活在这世间,再不能见光。你看,多完美的一个套环:以伊布尔罕为起始,后边跟着陆家,再后边跟着燕然与北戎“养鬼术”,最后又回到了伊布尔罕那儿。这位后来忙着寻仙问道的皇帝,可远不似他面上看来的那样与世无争。他要争的东西太多了,从皇位争到寿数,一直以来都是胜的多,直到生了一场几乎要命的大病,那种对死的恐惧,深深攫住了他,让他在此后十数年间一直醉心于摆脱肉身束缚,朝不死不朽、飞升上界那头去。北戎“养鬼术”恰好投合了这位帝王的“不死不朽”的脾胃,只要不死,是虫子还是人,又有什么所谓?既然没所谓了,用一个伊布尔罕来套死陆北霆,让他下死力去找那群养鬼的“人”,再让那些人造出“仙药”供他服食,那不也挺平常的么?当然,这些龌龊事,帝王家是不会宣之于口的,也不用他说,他身边的“佞幸”们会替他把事情做得干干净净。可惜,他们没想到刀有双锋、剑有双刃,陆北霆以己身为刃,楔入当中,破开局面,把两边都剐了一道。陆家人的血性还在,他们世代为国戍边,马革裹尸的意气还在。陆太夫人评说他“于国于家,均无进益”,是失之偏颇了。她的孙儿并未辱没陆家门庭,他在料定必死之时,为家为国埋下了一份“生”的指望。至于他自家濒临绝境的时刻,那绝望如何排解,他从来不说,所有黑的白的,都随他一道化作飞灰,只留一封书信,让至亲骨肉勿再挂念。
说到底,就是陆北霆把他护得太好了。阿祖把他护得太好了。野和尚也把他护得太好了。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明里暗里,给出自认为最好的一种呵护,疏离式的,成全式的,牺牲式的,到后来,却都似指间浮沙,存不下留不住,空惹一腔伤心事。他也想回护他们啊。奈何他们总认为他的回护太过生稚,不足以成为依凭,都只是一笑而过,不肯接。他想,得要多么强,他想回护的人,才会愿意让他护呢?这个问题,怕是只有他真正当了爹才能解出来罢。当了爹的人,遇事总想着挡在前头,为妻儿家小提供荫蔽,哪怕孩子已经长大,哪怕孩子已经强到不需要他的荫蔽了,在爹娘眼里,孩儿总是孩儿,爱之深,则为之计长远。陆弘景这号不三不四的爹,离开悟还远着呢—— 一箱书信就叫他把眼都哭肿了,一整日都不敢露面,转天又躲了出去,躲到了一处鸟不拉屎、乌龟不下蛋的佛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