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一起,漫山遍野的樱花,便在这浸饱了忠魂血泪的泥土上,开得没心没肺,开得刺目惊心。
那殷红的花瓣,在风中纷纷扬扬,落在暗红色的土壤上,落在嶙峋的怪石间,如同覆盖在累累白骨之上的一场盛大而诡异的血色葬礼。
封灵籁迎向赶车的老丈,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老丈,烦请您指个路,载我去扶芳坡可好?”
老丈浑浊的眼珠在她风尘仆仆的衣衫上转了一圈,带着几分了然:“姑娘……是从东安来的吧?”
“是。”
“唉!”老丈沉沉一叹,手中鞭梢无意识地卷着,压低了声音,“这扶芳坡……姑娘去那儿作甚?”
“祭奠。”两个字,轻飘飘落在春风里,却重逾千钧。
“祭奠?”老丈猛地抬眼,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隐秘的悲悯与警惕:“可是……祭奠镇北军?”
封灵籁缓缓点头,喉头微哽:“是。”
老丈沉默了片刻,沟壑纵横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痛惜,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喟叹:“这年月啊……还记得镇北军的人,可真不多了。”
他深深看了一眼,眼前这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女子,目光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慨,“姑娘你……如此年纪,竟也记得他们……”
“您不也还记得他们么?”
老丈又深深叹了口气,不再多言。他佝偻着背,默默地调转那匹瘦骨嶙峋老马的方向。
车辕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车轮碾过满是碎石和荒草的土路,吱呀作响,朝着那片被灰暗天幕笼罩、荒凉得令人心悸的远方,缓缓行去。
车厢简陋,颠簸得厉害。
封灵籁坐在硬木板上,身体随着车身的起伏微微晃动。她紧抿着唇,目光穿透车辕前方飞扬的尘土,死死锁住天地交接处那道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巨大轮廓。
那轮廓沉默地伏卧在大地上,像一头蛰伏而伤痕累累的巨兽,散发着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气息。
风,自那片坡地席卷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腥气。不是草木的腐朽,也不是泥土的清新,而是一种深埋地底、经年不散的铁锈与绝望混合的味道,丝丝缕缕,无孔不入,仿佛能钻进人的骨髓里。
老丈沉默地赶着车,布满沟壑的脸庞在春风中更显沧桑。他浑浊的眼角余光,不时瞥向后座那个沉默得如同石雕般的年轻女子。
她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悲恸与决绝,让他这见惯了世事沧桑的老人,心头也忍不住一阵阵发紧。
车,终于在一片死寂中停下。
“姑娘,到了。”老丈的声音干涩沙哑。他勒住缰绳,老马不安地喷着响鼻,蹄子刨着脚下暗红色的泥土。
封灵籁几乎是立刻推开车厢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踉跄着跳下车辕。
双足踏上这片土地的瞬间,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猛地从脚底窜上头顶,宛如踩在了万年玄冰之上,又像是踏入了无间地狱的门槛。
眼前,是望不到边际的暗红。
巨大的坡地延绵起伏,没有墓碑,没有坟茔,只有一片被岁月和风雨反复冲刷、呈现出诡异暗红色的广袤土地。
稀疏嫩绿的野草在春风中瑟缩,无数嶙峋的怪石刺破薄土,狰狞地指向铅灰色的苍穹,像巨兽折断的肋骨,又像不甘倒下的战士指向苍天控诉的臂膀。
漫山遍野、殷红如血的樱花在整片坡地,像一块早已凝固却永不愈合的巨大伤疤,无声地诉说着二十年前那场淹没一切,惨烈到极致的血战与牺牲。
这就是扶芳坡。
这就是二十年前,父亲与他麾下七万镇北军儿郎,为了阻截南魏铁骑北上,浴血鏖战、最终尸骨无存、魂归此地的埋骨之所。
七万忠魂,尽付此坡!
封灵籁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冰冷巨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如同凝固血块般的坡顶走去。
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脚下暗红色的砂砾坚硬冰冷,带着一种奇异的吸附感。
这片土地早已吸饱了英烈的鲜血与怨愤,沉重得要将她拖入地底。
风更烈了,卷起落英与地上的红土砂砾,打在脸上、手上,带着粗粝的疼痛和那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