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东山花灯
曲柚其实很少做梦,不知是不是挨着竹马睡觉的原因,心里五花八门的滋味都冒出来了。
他难得梦到了小时候。
曲柚五岁时,跟着父母搬到新家。
对当时的小曲柚来说,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和爸爸妈妈一起住,生活的变化不算很大。
这是这里的环境和人,和以前住的地方都不一样了。
每次他缠着妈妈带他去楼下的喷泉花园,女人都会抱抱他,告诉他楼下没有喷泉了。他不懂为什么妈妈总是说着说着就落泪。
经过母子俩多次手拉手下楼找喷泉,曲柚发现出了单元门,外面除了坑洼不平的路面和散乱的石子,以及随处可见的各色垃圾,他才慢慢意识到,这里不是他以前住的地方了。
不过有爸爸妈妈在,换地方住也没关系。他这样安慰落泪的妈妈。
在他的记忆中,爸爸妈妈那段时间很忙,每天一早父母将他托付给一个托儿所,就会去上班。
“小柚,爸爸妈妈去上班了,乖乖在阿姨这里等我们回来啊。”妈妈抱着小小的曲柚,把他放在一个阿姨身边,摸摸他的脸蛋,然后匆匆转身走远。
说是托儿所,其实就是同一座居民楼里的阿姨家里,这里收纳了十来个小孩子,年龄从3岁到7、8岁的都有。
基本都是和曲柚类似的情况——父母工作忙,家里没人照顾孩子,总得找人在白天照看一下孩子。
照看他们的阿姨只有一个,而他们就像一群安静不了两分钟的狗崽子,所以阿姨脾气算不上好。
她经常大呼小叫着扬言要揍烂某个小崽子的屁股蛋。
班里过半的小孩都被指着脑袋骂过,但女人从来没有真的动手过。
托儿所的日常很普通。
早上在家吃完饭来到托儿所后,他们会听阿姨给他们播放的故事磁带——通常听不了十分钟,就会有孩子搞点小动作,挨骂,再坐回座位。
再然后就是一些手工活动,阿姨会带他们折纸玩,叠个花,叠个船,叠个小青蛙。但从不给他们发剪刀。
中午会有一顿饭,午睡。
下午自由活动,但不许出托儿所的门。
规定是这样规定,但曲柚看有些岁数大点的孩子,会拉开门溜出去玩,出门后还知道关上门。阿姨饭后会睡午觉,根本看不住那些往外跑的孩子。
不过这片地方来来回回都是那些熟悉的脸,小孩出去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外面都是熟人。
所以女人也不管那些跑出去的孩子——反正他们在晚上八点点前总会自觉回来,让女人对回来接孩子的家长们有个交代。
曲柚那时候算不上喜欢阿姨,他总是害怕这个嗓门大得震脑袋的女人。
他有听爸爸妈妈的话,在托儿所表现很乖,没有在同学身上乱丢东西,也没有和有些孩子那样,尿在小孩子身上。
但每天呆在乱糟糟的地方,孩子的哭声和打架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小曲柚终于忍不住了。
在某个普通的一天,他跟着比他高出一头的孩子,贿赂了他一块□□糖——阿姨当天发给表现好的孩子的,跟着他出了门。
离开那个狭小拥挤的屋子后,世界变得宽阔而生动。
曲柚一路走走停停,看什么都新奇。路边野花上振翅的白蝴蝶,他跟着跑了两步,再回头已经看不见带他出来的大孩子。
不过没关系,他认路的,他也记得托儿所的门牌号。
他可以自己找回来。
小曲柚放任自己探索这片陌生的区域。
爸爸妈妈并没有带他在这个新的居住社区走过太多,所以沿路的一切景象,对他来说都像是解开新地图。
白天的社区没什么人,太阳躲在云层后,微风似有若无。
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很高大,破败灰色的楼体,偶尔路过的面无表情的大人,一条条挂在天上、缠入电线杆上的黑色电线。
他两只小手抓着自己背带裤在胸前的带子,缓解自己心底的不安,走过一条小巷时,隐约听到了微弱的哼唧声。
像是什么东西的哭声一样。
已经走过两步的小曲柚,扭脸回身,盯着被阴影遮盖的小巷很久,歪头立起耳朵仔细听。
“嗯!……嗯!”小小的声音,努力在挣扎。
果然!他又听到那个声音了!
小曲柚眼睛睁大,这个小巷子只是由两户人家的围墙分割出的一个窄小通道,前后其实是通着的。
入口处堆着垃圾,破碎的纸箱、成袋的垃圾、滚落在地的空塑料瓶,构成了这块阴暗地的组成部分。
左右都没人,小曲柚扁了扁嘴,小脚在入口处着急地躲了躲,不敢踏入。
微风吹过,从对面直面他面对的方向,一股带着土腥味的臭味传来,混合着生活垃圾露天发酵了不知多久的特殊味道,顿时就给小曲柚熏得眼睛红了。
好臭!他捏着鼻子,退了几步,偏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正常空气。
然后委屈,但坚决地走入那个无人在意的垃圾小巷。
当曲柚长大后回过头来看自己的童年,无数次感慨,那是他小时候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小小的手扒拉开比他还高的破纸壳,小曲柚艰难走入传来那道弱小哼唧声的深处。脚下的地面不平整,垃圾散乱地铺了一层,破碎的砖头,烂菜叶,鱼骨刺,团成球的卫生纸……小孩儿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他竖起耳朵,目光紧盯着声音的来源处,希望看到有任何异动的地方。
他的目光很快锁定一个微微蠕动的黑色垃圾袋。
应该就是在这里了,小曲柚开心起来。垃圾袋被别的垃圾袋压着,他得先挪开其他垃圾袋。
拉动的时候,上层脆弱的塑料袋表皮破开,露出里面堆积腐烂的厨房垃圾,被层层灰绿色的霉菌覆盖。
小孩儿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一瞬间的恶臭铺面,他还必须得把这坨东西挪开,他又恶心,又委屈,一下就哭了出来。
但爸爸妈妈说过,摸过脏东西的小手不可以摸脸揉眼睛。
小曲柚努力把眼睛里的泪珠眨掉,两只脏乎乎的小爪子悬在空中,十分克制地没有用摸过垃圾的小灰手去擦眼。
臭气过分辣眼睛,小曲柚想,爸爸说过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但男子汉也顶不住这么臭的味道啊。(Q^Q)
哼哼唧唧的叫声越发急促,好像里面的小东西也知道外面有人,它藏在黑暗的垃圾堆里,奋力发出微弱的求救。
“来啦来啦,不要急啊。”小孩儿眼眶红红的,脸蛋上挂着未落的泪珠,明明自己上一秒还在委屈落泪,但却在安慰另一个受委屈的小东西了。
破掉的垃圾袋没办法整袋拎出来,小孩儿不得不动手一点点掏开那坨不可言说的东西,一边还得安慰哼唧的小东西,他奶呼呼地打着哭嗝,“这就把你救出来啦。”
在掏出一根烂了一半的鸡骨头时,小孩儿没忍住呕了一声,他内心的委屈简直达到了顶峰。
爸爸,小柚还是男子汉的,但小柚实在忍不住了呜呜呜。
他就这样一边掉泪一边恶心,尽量憋着气,把压在最里面的那个黑垃圾袋扯出来,撕开垃圾袋,从里面掏出一只湿乎乎,浑身软毛打着缕的小狗崽。
小狗的眼睛还很黑亮,只是在不断打着哆嗦,趴在小男孩怀里哼哼唧唧。
小曲柚在身边的破纸箱上擦了擦手上的垃圾,大致擦得差不多了,才小心翼翼摸了摸小狗的脑袋。
小小的脑袋,比他的小手还大不了多少。
小孩儿脸上才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这里太臭了,小曲柚抱着小狗,摇摇晃晃地穿过满地的垃圾,往巷子外走。
但抬眼的时候,他看到入口处围了好几个大孩子,他们不知道在那里看了多久,直到小曲柚抱着小狗要出去的时候,才笑嘻嘻地围了上来。
“哈哈,有个小孩儿在这儿掏垃圾呢!你爸妈不要你啦?”
“小垃圾,你翻出点什么垃圾啊?给我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