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终止于此，屋内一室安静。

苏职闭着双眼，呼吸逐渐均匀。

就在季俞笙以为她睡着时，耳畔忽然再度响起苏职清透独特的嗓音。因为浸染了丝丝困意，她的语速有些缓慢。

也更加柔软。

“季俞笙？”苏职额头轻轻抵在男人的肩侧，咬字清晰地唤了声他的名字。

像是在试探他有没有睡着，又像是知道他还清醒着。

季俞笙轻抬眉心，下意识问：“怎么了？”

两人说话的动静很轻。

只是在这深夜的病房里，依旧字字明晰入耳。

得到回应，苏职舔了舔唇，才继续开口：“季医生，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呀？”

闻言，季俞笙呼吸稍滞，短暂沉默后，喉结微动：“你说。”

“我想……”苏职顿了两秒：“在手术之前，去看一次海。”

像是担心季俞笙听不清，又像是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她闷声重复一遍：“我还想看看海。”

我还想再看一次海。

我还……没有和你一起看过海。

苏职缓缓睁开眼，无声地在心底补充着。

季俞笙从方才起就预感她要说些什么，因为那句话于他而言太熟悉了。

作为医者，他听患者说过；作为个体，他也曾听姑姑说过。

可就那么一次。

她却再也没有回来。

——【请答应我一件事，我好放心离去。】

不知何时，“答应”这两个本该象征温情的字眼，放在医院这个极具特殊意义的地方，竟莫名染了一层悲伤色彩。

时隔十六年，生命中又出现一个人这样问他。同样的地点，同样是心脏问题，同样是对他意义非凡的人。

季俞笙思绪有些混乱，一时默然。

另一边。

或许是两人靠得太近，苏职听着耳畔那道不属于自己的心跳声，仿佛能一眼看透里面的情绪。

“你别误会啊！我可不是要完成什么临终心愿清单，那也太俗套了！”

她抬了抬下巴，盯住季俞笙线条优越的下颌，喃喃道：“我只是觉得梧川夏天的大海格外漂亮，以前每年夏天都去一次，如果等做完手术再去，今年也许就错过了。”

话已至此，季俞笙似乎再没有理由说出拒绝的话。

他垂下眼眸，看着身前女孩子那两排扑簌簌的睫毛，心底砸出一片柔软。

半晌，他低声应了句：“好。”

也许是惦念已久的心愿终于得到了满足，不多时，苏职便呼吸平稳，沉沉地睡了过去。

气氛重新陷入寂静。

随着墙上的时针一点点挪动，夜色愈发浓重。窗外的树影借着月色争先恐后地扑进屋内，晚风轻轻一吹，顿时掀起无尽波涛。

一如季俞笙此刻的心境。

不知过了多久，落针可闻的空气中传来一抹低哑至极的声线。

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般。

轻而缓。

“……怕啊。”

细听之下。

甚至还能捕捉到，那尾音里抑制不住的颤抖。

这不着前后的两个字，落在静谧无声的夜里，仿若错觉一般。

又像是在跨越时间，悄然回应着，苏职几天前在办公室里的那个问题。

——“你怕吗？”

——“怕啊。”

怎么会不怕呢……

他好不容易才在这个单调无趣的世界里找到她，一个只围绕着他自转的小太阳，他比任何人都害怕失去她。

想到这里，季俞笙无言地将怀里的人拥紧了些。

他微微低头，极为珍重克制地在苏职白净的额间落下一吻，不同于以往的一触即离，这次倒映在墙上的两道影子久久未曾分开。

我美好的爱人，等你病好出院了，我们就一起去看银杏，等冬雪，赏春花。

迎接我们的又一年盛夏。

我的意思是——

我们，还有好多好多年。

我想，我爱你。

-

同之前一样，季俞笙先将苏职的想法告知了沈蓉珊和苏天明。

夫妻俩一向尊重自家儿女的选择和意愿，所以听说之后，在确保苏职身体状况允许的情况下，很快便答应下来。

自住院以来，苏职每期的身体报告都还不错。

除了那次低血糖晕倒之外，一直都没出现什么并发症状，加上苏职悉心配合调养身体，只要不像住院之前那般熬夜亏空，外出一次问题不大。

从周主任手里接过签了字的临时离院手续时，季俞笙还有些许恍惚。

他礼数周全地道了声谢，正要转身离开，就被周主任从身后叫住。

中年男人摘下鼻梁上的老花眼镜，看着面前这个自己带了那么多年的学生，宽慰地拍拍他的肩：“别担心，手术那天Felix会全程连线跟进，不会有太大问题的。”

季俞笙闻言慢慢回过神，良久，点了点头。

……

这次外出时间，定在手术前的半个月。

那晚之后，苏职就无比期待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的外出机会。

出门当天，她挑了一条白色吊带长裙，外头套了件薄薄的蓝色针织开衫，简单清爽又应景。

苏职本身底子就好，妆前妆后差别不大，平时也都是素颜示人。

但考虑到出门，她特地化了个淡妆，又把头发尽数挽住编了条侧麻花辫。做完这一切，她往白皙匀称的脖子上戴了条珍珠项链，然后一蹦一跳地走到全身镜前转了转。

看着镜子里明眸红唇的自己，苏职心情大好。

正想再自恋地欣赏一会儿，倏然瞥见不知何时占据镜子一角的季俞笙。她回头望去，一点也没有被他撞见后的羞赧与尴尬。

反而原地转了一圈，笑嘻嘻地问：“好不好看？”

她真的太高兴了。

就连声音都忍不住跟着往上扬。

像是被苏职浑身散发出来的生命力感染一般，季俞笙牵起唇角，三两步上前握住她的手，抬腕捏了捏她终于圆润稍许的脸颊。

一本正经地回道——

“我女朋友美若天仙。”

“……”

谁说理科生不会哄人的？

季俞笙的车就停在住院部楼下。

临出门前，苏职像是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从衣柜里扯了顶草织遮阳帽，一把扣在头上，模样像极了即将去春游的小学生。

盛夏不知不觉即将步入尾声，阳光也收了些毒辣和任性，但梧川的气温却依旧居高不下。

好在早晨太阳刚刚上岗，温度并不灼人。

苏职张开双臂，感受着身上的融融暖意，大大地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简直不要太幸福。

两人很快上车，季俞笙倾身帮苏职系好安全带，启动车子往前开。

看着后视镜里的白色建筑越拉越远，苏职长舒一口气。

或许真的是太久没出门了，她整个人兴奋得不得了，一会儿扒着车窗吹风，一会儿和季俞笙说说话，一会儿又抱着草帽不知在傻乐些什么。

季俞笙双手随意搭在方向盘上，注意前方路况的同时，余光将身旁的动静尽收眼底。

不自觉地勾了勾唇。

半个小时后，车子稳稳停在一处大型商圈附近。

他们拥有一整天的时间，既然注定错过日出，便决定傍晚时分去追赶日落。两人一拍即合，商量在去往海边的线路上，挑选一些有趣的地方驻足。

而他们的第一站就是——游乐园。

这家游乐园是近些年商圈新开发的，相较于市区其他有年头的游乐园，里面的规模更大，娱乐项目也更多，人流量十分可观。

饶是工作日的今天，里面依旧热闹非凡。

由于身体原因，苏职很多项目都玩不了。

但她丝毫不觉扫兴，一下车，便拉着季俞笙直奔游乐气炮枪区域。

苏职一上来就先买了两把，然后像模像样地举着玩具枪，对准对面墙上的气球一顿射击，像是在宣泄着什么。

摊主是个白头发的挎包老大爷，刚开始还能翘着二郎腿，气定神闲地坐在一边观赛。

但当苏职打完全部的子弹后，大爷彻底坐不住了。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外表甜美的女孩子，居然百发百中！

季俞笙看着墙上展示的战果，挑了下眉，唇角弧度渐深。

苏职打完放下枪，痛快地朝空气中吐了口气。

然后指着墙上的一只面包玩偶，扭头看向此刻脸上已经完全没了笑容的大爷，开朗地问：“老板，这我能拿走了吧？”

大爷听后立刻摆摆手：“这个得要60发子弹才能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