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煌音低头望进元铮那一双琥珀色的眼中,沉默了许久,最终移开了视线,望着窗外淡淡道:“什么惊雷,什么一样,我听不懂,也不明白殿下此言何意。”
“呵……”
元铮敛了眼神,站起身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赭红锦袍,语气间却是志在必得的悠然:“你听得懂,也明白。不过本王并不急着让你回答,本王只答应你,玄音阁若是接下这桩买卖,保证能得到比观明那些黄金还要多的东西。你可以好好考虑几天再回复我。”
纪煌音不置可否,将手中握着的茶杯放下:“时候不早了,殿下身上宫宴的酒气都还未散去,劳累了一天,现在也该回府歇息才是。”
元铮微微一笑,将那幅《德昭公主秋宴图》小心收起来:“你既送客,本王也不好再强留于此,该说的都说了,你自己想想吧。”
纪煌音不答,只起身送他。
元铮抱着画匣子出门的时候,还是回头看了纪煌音片刻,脸上的神色忽然有一些哀伤:“别的话你不信也罢,但我曾说,能与你相识,实乃人生幸事,这一句却是千真万确。”
纪煌音没有说什么,放落了眼帘,再次拱手行礼:“恭送陵王殿下。”
这一晚的生意究竟谈得如何,玄音阁没有人敢过问,只知道二人在房中相谈许久,出门之时,陵王神色轻松,还带了一丝笑意,而阁主的脸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叫人难测她的心思。
七夕晴好了一天,第二日却刮起了秋风,天空阴沉沉的,一片瑟瑟凉意。
纪煌音在湖中小筑看了一上午的呈报,忽说有事出去。
阁主的行踪自然是无人敢过问的,侍女们只照她的吩咐为她备了一壶好酒一只酒杯,就看着阁主车马也不坐,随从也不带,独自一人单手拎着东西下了玄音阁。
纪煌音拎着酒壶酒杯,独自去了城中那座荒山。
百年之后再次登上此山,山中景色已多有变迁,细瘦树苗已长成参天古树,而曾经的大树被砍去做木材,又有新的草木长起来。一年又一年的春去秋来,草木荣枯之间许多东西早已面目全非,不是从前模样,然而这一秋的景色还是熟悉的萧瑟。
纪煌音凭着记忆走到了那块山崖上,拨开了荒草往下望,正好能看到整个大梁皇宫。
有着朱红宫墙的皇宫还是那么浓郁鲜艳,像一只长着血盆大口的怪物。
纪煌音找了块平坦的山石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上一杯酒。醇酒的香气在秋风中散开,跟着半青不黄的秋草飘荡。
惊雷吗?
在元铮说她的眼中有与德昭一样的东西时,纪煌音很想大声反驳他:不,她没有!
那些早就是前尘往事了,早就过去了,早就放下了,她怎么可能还会与从前一样!
可是真的放下了吗?
纪煌音端起那杯酒,凑到唇边,前世舌尖的苦涩滋味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苦得她眉头紧皱。最终她迟疑了许久,还是没有把那杯酒喝下,只是扬手泼了出去。
纪煌音忍不住苦笑,果然还是没有放下。
若是放下了,怎么连杯酒也不敢喝?怎么还是对那时的苦涩味道记忆犹新?
她看着改朝换代的朱红深宫,想起了一百多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元宸终于攻开了羽朝都城的城门,带着铁骑精兵来到了宫门前,而时隔多年,玄音也终于再次站在了那扇宫门之外。
元宸很讲信用,答应了会给她时间手刃羽皇就不会反悔,何况那也没什么好反悔的,于他而言并无坏处,不过是迟几刻入主皇宫罢了。所以他还没等玄音开口,就主动让她进去办自己想办的事。
玄音对他行了一礼,道声多谢陛下,便带着自己的人入宫了,直向乾和宫而去。
那些宫里的老面孔早被全福带着人捆到乾和宫门前的廊柱下了。她的姐姐云琼已死在凉州,她的幼弟云珧已在权势争斗中死于兄长之手,也好,省了她动手。剩下来的就是云璋、王贵妃等人,还有那位躺在殿内龙床上的她的父皇——曾经的父皇。
玄音在那廊下停住脚步,看着那些人惊异无比又恐惧哭泣的脸,向他们一一招呼问好,她甚至还看到了那名被她刺瞎了一只眼睛的老嬷嬷。
“真是祸害遗千年,你这条老命也能留到今天。”玄音看着不住求饶的老嬷嬷,笑容阴冷而残忍,“本座当年真是心慈手软,只戳瞎了你一只眼睛,倒留着你的舌头作乱。”
那只舌头实在多余,于是玄音冷冷开口:“来人啊,把她的舌头一片片割下来喂狗。”
鲜血伴着惨叫蔓延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惊叫哭泣之声响彻廊下,玄音阁的人却眼睛都不眨,照着阁主的吩咐一刀刀执行命令。
她那位酒色昏聩的哥哥云璋,见到这样的情景,早吓得苦胆都破了,翻着白眼昏死在殿前。
“没用的东西。”
玄音的声音和她的脸色一样森冷,如同阎罗。她转头看着还留有一丝神智的王贵妃,凉凉地笑开:“贵妃娘娘胆子倒是大得多了,这时候还面不改色的。”
王贵妃面上一片惨白,但还是梗着脖子尖声骂她:“你这个叛国逆贼!贱人生的种!凭你也敢来本宫面前放肆!”
玄音歪着头看她骂了半晌,突然绽开一个诡异冰凉的笑容:“贵妃娘娘这条舌头也是个爱生事端的,只可惜本座今夜时间有限,不然一定亲自把它一片片割下来。”
王贵妃吓得住了口,还未挣扎,玄音已向身后的枝荷全福吩咐:“好好伺候伺候贵妃,也好让她明白,这么些年本座心里有多么惦念着她。但在本座出来之前可别让她死了,父皇与她这么多年来情深意笃,自然是要算准了时辰同死才对。”
枝荷与全福应了她的话,一群人围住了王贵妃。
尖刃落下。
在尖利的惨叫声里,玄音面无表情地跨入了乾和宫的大门。
相比于外面廊下哭泣惨叫的嘈杂,大殿内安静得可怕。
这里面已经没有服侍的宫人了,宽大的龙床藏在浮艳华丽装饰的深处,那里躺着一个花白头发病得奄奄一息的男人。
“父皇,多年不见了。”
金色帐幔被一只秀长而苍白的手挂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