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研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学校那个拥挤的宿舍,而是蓝白色的空旷房间。很多像管子一样的东西缠在她的指缝中间,吸引她用尽全力想伸头去看,但是她的头已经无法忍受任何细小动作带来的哪怕一点疼痛。
全身穿着绿色衣服的医护人员进来了,乌泱泱一群人,沈研从人数上判断,她这次住院绝对不是小问题。
几个男人嘴巴开开合合,像是说了很多东西,但是他们说的话沈研完全听不到。
其中一个男人微微弯下腰靠近着她的耳朵喊,“……沈研?沈研?可以听见吗?”随着男医生的动作,他的声音慢慢从遥远变得清晰。
一个女医生转头对男医生说,“她说不了话。”然后她走近床头,看着沈研那双露在层层纱布之外的眼睛,“沈研,你听到了就眨眼。”
沈研眨了眨眼。
女医生用手在她眼前晃悠,“眼神看着我的手。”沈研就这样看着她的手,眼神转来转去。
“看来她视觉和听觉中枢都很正常,其他的等她过两天转入普通病房后再测试。”女医生下了结论,看向一旁的医生,“就到这里吧,她需要休息。”
另一个男医生点点头,问旁边的人,“那个,小袁,通知林教授了吗?”
“通知了,他们可能在忙。”
女医生弯下腰来轻轻抚摸沈研的额头,“别担心,你爸妈很快就会来的。先让大脑休息一下,不要耗费那么多精力。”
之后所有医护人员又乌泱泱全走了,留下沈研一个人在这个四方空间里,独自听着“滴滴滴”的机器声。
沈研在漫长的等待中睡着了,她是被沈磊的声音唤醒的。
“小研。”“小研,是爸爸。”
自从沈研四年前改掉沈磊帮她填的志愿跑到北京读大学以后,她就赌气没再回过家,在这断掉与家庭联系的四年里,今天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小名。
见到父母,沈研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连带着脑袋上的伤都变得更疼了一些。
眼泪朦胧中,沈研发现自己的父母好像并没有那么期待她的苏醒,因为他们叫了一声名字后便相视着沉默,跟她的距离甚至还没有刚刚医生的近。沈研没法开口问,只是本能反应地流下更多泪水。
病房里,心电监护的报警声在加快。沈研频繁眨着眼,泪水已经把附近的纱布全部浸湿。在眼泪即将吞没她的时候,林秦捂住了脸靠在了沈磊怀里,嘴里还低声念叨着,“小研醒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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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沈研苏醒的第七天,也是她转进了普通病房第三天,她完全拆掉了头上包着的纱布条。
镜子里的沈研小心翼翼地摸着自己的头,光溜溜的触感令她十分不习惯。她看着自己苍白的脸和月白色的睡衣,更显得她像个尼姑了。
沈研的手慢慢摸到了顶骨处,发现那里有一道疤。医生告诉她,这是颅脑手术留下的疤痕,不用过于担心。但沈研觉得很奇怪,因为她这几天逛遍整个科室,只有她的伤口这么小。而且医生也不告诉她,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住了半个多月的医院后,沈研回了学校准备答辩,顺便做了大多数毕业生都会做的事情,相约食堂、跑道聊天、拍毕业照、互送礼物。沈研朋友很少,可她偏偏很喜欢跟朋友在一起。
沈研回武汉的那天,丁一闻从床上跳下来,在走廊里抱着她大喊大叫,哭声不亚于看到沈研被抬上救护车送进抢救室的那一天。
“……总觉得你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沈研笑着用手把她嘴捂住,“干嘛,你咒我死啊。”
“你得了那么严重的病都没死,说明你有大福气,怎么可能会被我咒死!我只是觉得……你天生就属于更远的远方,我们之后应该会越来越远,直到再也见不到面。”
“不会啊,我相信天下没有不会再见的朋友。只要还是朋友,就一定可以见上面。”
5月21日那天,沈研和林秦一起去武商国广逛街。正值周末撞上特殊意义的情人节,晚上十一点的解放大道和高架桥上仍然很堵。
沈研正坐在车里刷着手机,突然她听到不远处传来救护车和司机疯狂按喇叭的声音。很快,整条路上的车都在同时按喇叭,一个接一个地催促前方车辆让道。
林秦正看着后视镜一点点往旁边挪,试图让路过的救护车能够顺利通过,但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已经煞白了脸拼命按着太阳穴的沈研。
“怎么了小研?”“没事。”沈研深呼吸,露出假模假样的笑容。
其实她刚刚经历了一段剧烈的意识风暴,无法控制,也看不清具体画面。只能在意念里看到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往前跑,他们的身后跟了一大堆人的画面。没过多久,意识又迅速切换到医生正在给一个人做心肺复苏,司机使劲按着喇叭的画面。几乎是一秒钟,意识又切换成旁边有一辆黑色的小车,车里的人摇下车窗大喊的画面。
在这次救护车事件之后,沈研开始频繁做梦。她梦见了很多人,但就是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见他们模糊不清地穿梭在各种场景之中。
因为场景频繁切换,梦里的自己又总在剧烈运动,所以做梦对于沈研来说成为了一件痛苦的事情。考虑再三后,沈研决定背着父母偷偷去医院的神内科就诊。
“你的头颅CT、头颅磁共振和脑电图都显示很正常,回去好好休息吧。”
“就……没了?”沈研觉得这个结论太过简洁,和她那复杂得如同一滩浑水的大脑活动并不相符。
医生瞥了她一眼,“如果还不放心,可以去做CTA、MRA、TCD,全面明确诊断。”
“但是医生……难道频繁做梦和脑部创伤一点关系都没有吗?我查了查资料,会不会是我做的开颅手术导致大脑皮层或者大脑皮质出现了问题?”
医生停下敲字的键盘,转头看着她说,“既然你查了资料,那么你应该知道,如果你的大脑皮层或者皮质有问题,你还可以像这样正常地来医院、正常地跟我对话、正常地提出质疑吗?沈研,你的问题神内科解决不了,如果还有进一步就诊的需要,请移步精神心理科。”
“精神科??”
“对,精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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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研郁闷地走出神内科。她拿着拍的那一大堆无用的片子坐在等候区,怎么想都不敢相信自己查来查去会是精神有问题。不过,她最后还是挂了精神科的号。
“你问题不大,重大疾病后出现睡眠障碍是很常见的,不用太担心,我帮你开点促进睡眠的药就行。”
沈研长呼一口气,不严重就好。
服药几天后,沈研的情况有了一些好转,具体表现为她可以记住梦境的内容了。
梦到的内容五花八门的,在首尔、伦敦、上海、乌克兰,总之在哪里的都有。时间线也很乱,有时候是2015年,有时候是2021年,有时候又回到2018年。
而且令沈研惊讶的是,梦里出现的那些人几乎全都是NCT的成员,但是她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NCT了。
梦里的场景有些是沈研看过的物料和综艺,有些不是。梦里的内容非常真实,听觉、嗅觉、触觉都有,甚至她还会感到疼痛。
就这样,沈研在一天又一天的梦境里跟Hendery一起练乐器,跟马克楷灿一起吃韩餐,跟廷祐一起看电影,跟仁俊辰乐一起打雪仗,跟扬扬一起用小提琴和钢琴合奏。
在梦里,她甚至可以体会到被董思成爱着的感觉。她可以和他独享春日樱花的浪漫,独享深夜驱车看海的快意,独享温暖的拥抱和亲吻,独享默契的钢琴和舞,独享作为粉丝不知道的秘密和往事。
起初她惊讶于深深迷恋的idol在自己的梦里居然会喜欢作为NCT成员的同性的她,后来她释怀了,因为她从头到尾都很清醒地意识到不管她在梦里是男是女,那都只是梦而已,潜意识的投射并不能当真。
就这样,沈研把梦里的际遇当成了现实生活幻想无法被满足之下的替代品,如果梦里的成员们不对着她叫出那个陌生的名字的话就更好了。
在梦里,她不是沈研,也不是她认识的某个人,他们口中的那个名字对于她而言是完全未知的存在。
她可以看见任何人的脸,唯独看不见自己的脸。只要遇上自拍、镜子、集体照等等任何可能会出现她自己脸的时刻,奇妙的梦就会瞬间结束。为了维持美好的梦境,沈研停了医生开的药,还会在梦里故意避开看到自己的脸。
这三个月里,沈研不断地做梦,梦醒了就去NCT视频物料里找到跟梦境相关的片段,晚上又继续做着与NCT相关的梦,循环往复。
一个月左右的时候,沈研还可以靠物料的不同点和看不清自己的脸来分清楚现实和梦境。三个月左右的时候,沈研已经渐渐无法确定她记忆中的某件事到底是梦到的,还是看视频看到的。
某天,沈研和朋友去逛楚河汉街的时候,去上了个厕所,不过她刚进去就被里面正提着裤子出门的男人看到了。
“啊啊啊啊啊!你一个女的进男厕所干嘛?!”
这一吼把沈研吓个半死,“啊?我还特意看了才进的……”她走出门看,墙上赫然挂着男厕的标志。
“你流氓啊你!”男人骂骂咧咧地走出去了,周围一时间多了很多围观的人,沈研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走进了女厕里。
沈研一边用水冲着脸,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走错厕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她今天还特意瞥了好几眼厕所的标志,奇怪,明明是看见了那个标志是女厕才进的,但是一转眼还是站在了男厕里。
沈研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清水顺着她的五官一点点流下,滴在洗手台上。她摸摸眼睛,摸摸鼻子,最后顺下去摸了摸嘴角。她可以看见自己的脸,所以确认这是现实无误。
突然,沈研脑子里闪过一丝恐惧——有没有一种可能,能看见脸的是梦境,看不见脸的才是现实?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不是沈研,梦里的那个被她当成情景剧来扮演的角色才是她真正的身份?
沈研回到精神科复查,医生看着她做的量表结果皱起眉头,叹了口气“你这三个月做了什么?你现在有很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精神分裂症……?”
“目前而言,还没有能治愈的办法,只能控制。你一定要按时服药,有意识地去分辨幻觉和现实,然后远离造成你繁琐梦境的元素,怎么靠近就怎么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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