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其自然吧。”小兰花闻言不由劝她,拉着她坐下来,为她递来一块鲜花饼,“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我们也插不了手。再说了,你和觞阙已收养了数十个孤儿,虽说他们大多年纪尚幼,可未来成家立业之时,你难道都要这般扼腕叹息一番?”
“那不一样,这可是阿灵!”她犹自不忿,坐在小兰花身旁时气息依旧有些不稳,看上去依然没有全然接受,“她可是我第一个看着长大的孩子!小兰花,你还记得当初她两百岁那年的生辰吗?我和觞阙陪她一起去了息山,那是阿灵被我抚于膝下后,我首次见她如此开心。你给她幻化万花丛开的场景,还给她编了个永不凋谢的花环,息山那个叫滟滟的花妖还给她酿了梅花酒,惹得她醉了一日一夜……”
她越说越激动,到后来重重将茶盏放回案前,在一声脆响中深吸一口气:“你我都是一点一点看着她变成如今的模样的,也是一点点看她从过去的事情里走出来,去寻她自己的天地。她在三界九州才行走多少年,‘陪伴’、‘同行’之中的情意与儿女真情是否等同,她当真明白得真切么?这么大的事,她居然一声不吭,若不是我察觉了端倪,下次再见她时,她是不是要拉着那小子的手,告知我们他二人要成婚?!”
“情爱之事勉强不得,若她不愿,就算洹川能强迫得了她,你、我、大木头和觞阙都不会同意;但若她愿意,就算我们手眼通天,也是没有办法的。”她逐渐情绪上来,越说越离谱,小兰花却也不反驳,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为她空空的茶盏里又倒上一杯茶,柔声安慰道,“与其在此生闷气,不如等阿灵再回九幽时,亲自问问她。”
五个月后恰逢天灯节,湘灵与洹川一起回了九幽城。天灯节是自小兰花自戕以救三界后在苍盐海逐渐兴起的节日,起初是大家同放天灯为月主祈福,后来则是以此祈求尊上早日回归,再后来两人都复归三界,再没了祈愿的对象,这习俗却一直沿袭下去,久而久之便沿革成了颇有盛名的节日。众人在这一天回归本家,与亲朋好友团聚,于夜色正浓之时同放天灯祈愿,共燃焰火相庆。
这样大的节日,湘灵自然也要回九幽来看看。她回家探望了觞阙和结黎,又被弟弟妹妹们拉着央求讲了不少游历人间的趣事,一来二去便也已过黄昏。小兰花早就邀结黎这一夜去寂月宫同她一起过节,觞阙也应了巽风的邀,于是几人便一起进宫去。
湘灵向来喜欢看寂月宫中浩如烟海的古籍,这一点与小兰花极为相似。她乐于看她在故纸堆中的悲欢离合里辗转反侧,故而每次湘灵来寂月宫中,她都会让她自己挑选些书册带走。后来若近日有新书将成,还会将编写书签的任务也交给她。此次湘灵在读的是近来新出的《九州志》。撰写此书之人是个游历四方,且还颇有学识的旅者,一册册的书分门别类,在小兰花的案几前摞了很高。看上去像是整套方志,又或是体量不大的类书,用作包背装的纸张已有些泛黄,可自下而上望去,却依旧能看到最上方书签上崭新而娟秀的笔迹,甚至还能闻到淡淡的墨香。
东方青苍正和巽风说着些什么,聊着聊着便又同觞阙说起话来,再到后来,与他对话的人却变成了站在觞阙身旁的洹川。湘灵的视线一直停在书页之间,良久才翻过下一页,后来为新册撰写书签时落笔也慢了些,总是有所停滞,但运笔时却又恢复了行云流水的自然。她的视线时不时便往不远处瞥上一眼,而后在大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又迅疾地回到书页之间。
这“大多数人”自然不包括一直关注着她的小兰花。她就这样静静看着湘灵悄悄望向那边的小动作,直至第十三次的时候,她终于开口,瞧着她笑。
“确定是他了吗?阿灵,你与他之间,不用再等等看了吗?”
埋首在书册中的姑娘闻言抬首,一直掩饰着的目光终于化作直视,望着不远处的洹川,又在天际闪耀的焰火中盘桓一瞬,便又转眼望向小兰花。
“大概是顺理成章吧……我无须再等了。”她的声音一如当初,柔和却又坚定,“月主大概不知,我与洹川……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
小兰花不由一怔。
她起初想着,缘分飘渺,若于三界间得以同行,定有太多话想说,就像她自己一样,若说起她与东方青苍的因果缘由,是非纠葛,只怕是要说上个三天三夜也无法罢休才对,甚至都要被旁人忍不住发话打断才能有些遗憾地败下阵来。可却没想到,湘灵在提及自己的感情时,心底万千复杂言语,到嘴边却也都变成了简简短短的几句话而已。
我与他经历过很多事。我们曾并辔而行,看过令人惊羡的风光;曾心有灵犀,望着对方极为默契的反应与行动微笑,也曾在遇险时配合迎敌,他的剑势如风,而我的掌风如刀。
再没有人可以如他一般,和我有交心明意的默契,也再没有人可以如他一般,在我人生之中太多难忘的瞬间里,都有他的陪伴——除了他之外,再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了。
所以我认定日后陪我走下去的人只有他,在经历了这么多只我们可知的事之后,我们本就不可能再分开。
情与爱,同行与并肩,原来却是这般简单。
“殿下?”她从回忆之中抽出神来,又回到了寂月宫中,湘灵放下了书,正担忧地望着她,“是湘灵说错了什么话吗?”
“没有,你说的很对。”她闭了闭眼,权当回神,向她现出一个安慰的笑:“我也想到很多事。”
想到水云天的初遇与相伴,想到苍盐海的同行与相知,想到云梦泽的纠结与相护,也想到息山的等待与重逢。
“那月主殿下您……又是从何时确定,与您同行之人,就会是尊上的呢?”
这话有些无头无尾,小兰花不禁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她问的是什么,不由失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弹,佯怒道:
“趁着你结黎姨母不在就开始胡说是吗?”
“不是,我是真的很好奇。”湘灵认真地回答,运笔的手却半分未停,行云流水之间,书签上的书名便一气呵成,“我曾听过许多月主与尊上之间的事,很多人当初都认为您与尊上之间绝无可能,就算山月节那天尊上在那么多人面前承认了对您的爱意,就算您承受住了刑法,出了弗居洞,也有很多人认为最终总会发生变故,认为就算苍盐海大张旗鼓准备大婚,也并不代表尊上此生只您一人——直至后来殿下自戕,碎灵渊之战后,一切才发生改变。
“当初仙月两族仇深似海,月主那时的魂身还是仙族人的身份,后来又有数次机缘可以回到水云天去,您又为何一直随着尊上,从未想过离开呢?”
“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多。”小兰花轻轻笑了笑,“起初留在苍盐海固然是受他所迫,但后来便就是顺从了我心底的选择。我认定了他,我已陪他走了这么远,就不可能再抽身离去,我也放不开,放不下他。
“感情之事或许就是这样没有道理。当年我误打误撞令他的七情树复苏,他因为同心咒和命簿而选择自水云天的刑罚下救下我,将我带回苍盐海,当时的我们都没有想过彼此之间的联系已有关情爱。但无论是后来在忘川河前他被万军所围,还是太岁灭世,三界处于危难之间,我与他都不可能再分开。
“就算我们为了对方能活下去,拼尽全力地想要推开对方,我们也终归是要陪着对方一起走下去的。”
她喝了口茶,还想再说,却见一旁的湘灵猛地坐直了身,旋即语调一顿,竟是低声唤了句:“尊上……”
她转了脸,顺着湘灵的目光望了过去,不出预料地与东方青苍四目相对。
他的神色中带着几分疼惜,还多了些情愫,可眼底的光芒与暖意却从不曾变过,反倒较之以往更甚几分。
他好像听到了?可方才她们言语的声音明明不大。小兰花有些疑惑,却也不打算再深究了。
她只向他笑了笑,抬起手来,以他们之间的默契无声地向他说着暗语。那手势在东方青苍看来,恰如一朵绽放的花。
——明天我给你做鲜花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