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茶喝多了还是殿内太过温暖,结黎一时间有些恍惚,眼前也雾气弥漫,好像陷入云台仙境。只听小兰花低了几分声音,又凑得离她近了些,向她眨了眨眼,还带着微不可察的狡黠,好似在刻意避着不远处的那两个人。
“不提这些往事了,说说明日的婚仪吧。也不知阿灵现下如何了,我本想陪着她,可那孩子不让我陪,一直和我说她自己可以,你也知道她的性子,我便不曾强求。但我瞧她的模样,却还是紧张的,也不知这成婚前的最后一夜,她是否会辗转难眠——就如你我当年那般。若是如此,明日为她上妆时,眼妆可得画得再浓一些。”
结黎蓦地忆起自己与湘灵初见的情景,耳畔好似还能听到她语声甜甜,唤她“结黎姨母”的样子。那一身粉衣的小姑娘在她脑海中逐渐淡去,而上次见她时她黄衣蓝裙,笑意柔柔的模样却逐渐清晰。
岁月真是个极为可怕的东西。她总觉得阿灵还是当年那个她呵护着长大的孩子,可如今她却早已成长得可以独当一面,可以离开她、觞阙和小兰花、东方青苍的羽翼之下,高飞入长空,去寻找自己的天地。当年她在阿爹、阿姐和小兰花的祝愿之下,自水云天登上迎亲的云辇前往苍盐海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竟也到了成婚的年纪。
湘灵是结黎收养的第一个孤儿,也是她第一个看着长大的孩子。她的父母亡于疫病,兄长死于为她寻药的途中,原本平安康乐的家庭自此散的七零八落,结黎在云藜城遇到她时她正病得昏昏沉沉,气息奄奄,眼见着就要活不成。她那时早已不似过往那般心硬如铁,见她眼角还带着泪花,气息却在逐渐微弱下去,顿时慌了神,一手搀着她,一迭声喊着走在前面的觞阙:“你停一停——快来救救她!”
她喊得慌乱,全然忘了自己仙月交织的灵力也能够先护住她的心脉。
她和觞阙收养了这个孩子。她已年近百岁,记得自己的名字,也记得之前发生的一切。后来她又收养过许多无依无靠的孤儿,他们有的年纪尚幼,对收养前的事已无半分印象,也有的虽有零星记忆,却因将他们的收养视作新生,从而鲜少回忆起那些斑驳破碎的往事。
唯有他们的长姐湘灵最为特别。
结黎见证了她成长中的太多瞬间,看着她在九幽城的市集中拿着刚买的糖人,微笑着回头望向她与觞阙,看着她在息山的繁花似锦中提着裙子奔跑,臂间挽着的披帛在身后被风吹出好远,也看着她在屋中一坐就是一个上午,只为将她等待了大半个月终于收到的话本读完。她看着她一路从当初连与她说话都怯生生的小姑娘变成落落大方的少女,看着她从原先只识得基本的文字变成后来沉迷于浩瀚的书籍之中,也看着她从面对着其他孩子的不知所措变成被所有人尊敬爱戴的长姐。
她总是柔柔地笑,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九幽城秋日里的微风。结黎知道她幼逢大变,定然会将太多事尽数藏于心里,就连她与觞阙这样与她极其亲密之人都无法改变这一点。她只担心她如此这般,日后会受人欺凌。可某日她看到湘灵临危不惧,用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救下一个被族人欺凌的木妖,她便知自己的担心大抵是多余的。
刚过完四百二十岁的生辰,湘灵便和结黎与觞阙辞行,言道自己想去三界四海游历,去看看广袤的天地。
这对结黎来说太过突然,她一时无法接受,当即便想反对。她过去在三界间行走已久,深知人心难测,湘灵还太小,她怕她不知世道险恶,着了旁人的道,从而受到无可挽回的伤害。可湘灵却极其坚决,甚至在将此事告知于他们时,便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她顿时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劝不住眼前的姑娘,只得有些无奈地放手,让她远去。可就算如此,送她离开那天,结黎依旧有些担心。
湘灵的修为已更进一重,已可以用灵力离开苍盐海,无需法器相助。她望着她向他们挥了挥手,唇边依旧是那样柔和的笑意,随即轻一掐诀,整个人便消散在碧色的光芒之中。结黎忍不住有些想笑:她自己过去在海市求生存时,只信奉任何事都要自己去闯的道理,如今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也要自己去闯天下,她却开始心生担忧。
觞阙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侧,没有说话,只是久久望着她。
“让她去吧。”他说着,揽住她的肩,与她一起看湘灵离开时散出的灵力光芒最终消散于天际,“她心不在此,将其困在九幽一城,才是真的折损了她的羽翼。”
后来湘灵传信回九幽来,结黎才知晓她这一走,竟在云梦泽做起了游医,大抵是因为血脉相连的亲人都因疫病而亡,湘灵自幼便对医术表现出非凡的兴趣。此次她在云梦泽专为凡间身怀沉疴痼疾却无钱医治的人们治病,不接王侯将相的请托,亦不收半分诊金,久而久之甚至在云梦泽打出了独属于自己的名号。
每次她回到九幽城来时都会与结黎和觞阙说上半天此行的所见所闻,讲那些因她而获得新生的患者的真诚道谢,讲她固执不肯收下最后被搁置在落锁大门前的诊金,有时甚至讲上一整日都未见停歇。结黎每每听她讲述这些时都能看到她的眼底闪着光,是那种她极为熟悉的,夙愿得偿,寻到自己该走的路的光芒。
她转眼看了看不远处正同小兰花说着话的,神采飞扬的湘灵,轻轻叹了口气,眼底却又满含欣慰与感慨。
“孩子真的长大了。”她忍不住和觞阙感叹,浑然不觉当自己称她为“孩子”时,便已是以她的母亲自居——尽管她和觞阙从不让那些孩子们唤他们阿爹、阿娘,向来都是以姨母和叔父相称。这样的称呼甚至有意模糊了她和觞阙之间的关系,倒只像是来自孩子父族和母族的两位长辈。
“或许,这便是她本来的模样。”觞阙唇边携了抹淡淡的笑,眼底的笑意却在加深,“她只是终于找回了原本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