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幸好!”听声音,那孩童也松了口气,“否则因污蔑之罪而无端命丧云中水阁,那也太不值得了。那仙子后来如何了?被这样污蔑,就算之后能洗清罪名,也难逃闲言碎语吧?”
“她后来……”那人说着,语声却有微微的停顿,“她后来离开了水云天,历经更多奇遇,也遇到了值得托付一生的人。”
小兰花站在不远处静静听了会儿,越听越觉得不对。虽说东方青苍离开后仙月两族的交集更频繁了些,这几十年来更是逐渐开始通商通婚,但月族不可能知道如此多有关云中水阁的细节,此人只能是仙族人。但寻常仙族人也不会如他这般清楚这些,而且虽说她与他距离并不算近,但他那不算清晰的语声却还是透着及其浓烈的熟悉。
后来当他提及分宫大典上被冤枉的仙子及她之后的经历时,她心底的猜测终于成行,只差一个契机,便可宣之于口,对眼前的人大声喊出自己的呼唤。
直至那人站起身来,同围在身边的听众微笑着道别,小兰花终于瞧见了那人的身形,也于刹那间便肯定了心中隐隐的猜测。她上前几步,迎着那抹白衣身影走去。那人看到她也是一愣,步伐忽地停滞,如此默了半晌,而后他缓缓伸出手来,向着她轻轻挥了挥。
小兰花望着故人,抿唇微微笑起来,入乡随俗,与那些饶有兴致的听众一样唤出面前人的姓名:
“润郎。”
两个人沿着鹿城的长街缓缓而行。斗转星移,岁月流转,距小兰花上次来鹿城已过去两百余年,云梦泽早已地覆天翻,鹿城却是一如既往的繁华。小兰花提着盏竹丝灯,看街边人来人往,有孩童手中拿着串冰糖葫芦,携手自她身边跑过,不远处那个叫卖钗子的姑娘的吴侬软语亦清晰可闻。
小兰花已许久未和长珩见过面。她本就因为与他大婚之事心怀有愧,后来又在息山浑浑噩噩待了一整日,刚燃起等待的希望,便听说长珩那日在碎灵渊当场卸下了战神之位,之后也未曾再回水云天,只在涌泉宫留了自己的一道仙力,言道若仙界有变,可立刻传讯于他。他甚至都不曾与她见面道别,只给她留了张信笺,便动身前去云梦泽游历。至此二百零七年,他只回过一次水云天,他们也再未有缘见面。
他们聊了许多,说到过去那些已有结果的事,也说到以后那些未至终局的事。小兰花纠结于当年对长珩婚事的利用,而长珩亦内疚当初同她极为草率的道别,两人心中都有些别扭,但说着说着,却又在某次停顿后忽然相视一笑,过去的那些波折周转便尽数消散在这一笑之中。
小兰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可以和长珩如老友一般漫行在鹿城的长街之上,就像她也从未想过二人于那场婚礼之后的第一次见面竟还是在鹿城,千帆落尽之后,他们竟又在当初给了他们另种可能的缘起之地重逢。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小兰花自难言的感慨中醒过神来,转头望去,长珩正认真地望过来,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那句话是在问她。
她笑了笑,云淡风轻:“当然是守着息山。这两百多年息山的元气恢复了不少,但还不够,我是息山神女,自然要竭尽所能让息山欣欣向荣。还有司命殿和苍盐海的责任。师父不在,我总得常去理一理命簿,否则他日师父归来见司命殿式微,只怕会狠狠训斥我;巽风他们平时从不为苍盐海的事来寻我,但月族若需要我,我既未否认月主的名号,自然也不可能置身事外。我虽不愿插手俗事,可这些却是放不下的。”
“除此之外……”小兰花迎风遥遥看向繁华如初,人来人往的鹿城,“就是要等他回来了。”
她甚至没有细说如何去等,又如何判定东方青苍一定会回来,长珩便已敏锐聪慧地猜中了她的想法。他微微摇头,眼底闪过些许不赞成。
“小兰花,你要知道,自三界两族有史记载以来,从未有人在元神破碎后还能重回于世的。虽然我相信东方青苍的能力与修为,也知道你那能起死回生的息兰神力,可此前并无先例,就算当真有效,也无人知晓需要等多久,骨兰中他的心脉血才能结合化形。小兰花,你想过没有,万一这时限是几万年——更甚者,几十万年呢?你我寿数尚有尽时,数十万年已是蹉跎一生,就算如此,你还是要等吗?”
“再说,”长珩眼中担忧未去,依旧想说些什么,“你也说只能尽全力,就此放手你定然不会甘心,可你是否想过,万一……你要怎么办?继续空待回音?继续空耗神力?”
小兰花没有回应他,却忽然想起上次来鹿城时,与东方青苍一起听到的一个故事。似乎……也是在这条街上,正月十七她与东方青苍在茶楼坐到入夜,恰巧遇到位颇受追捧的说书人,二人那时各藏心事,也不愿就此离去,便就坐在那里听他抑扬顿挫地同楼中听众讲了个辗转波折的故事。
出身官家的林姑娘与当地太守之子相爱,谁料那太守之子居然是仙人下凡历劫之身,在九天之上竟还有个殷切等待,且出身显贵的未婚妻。某日未婚妻心生好奇,以水镜探查下界境况,恰巧看到他二人海誓山盟,顿时心生嫉恨,动用灵力,强行令太守之子恢复了在天界时的记忆,企图以他二人的前尘往事让林姑娘知难而退。谁料林姑娘正伤怀时,太守之子却率先反抗,言道他与未婚妻本就为两大仙族联姻,并无分毫情意,与林姑娘才是两情相悦的璧人,宁可剔去仙骨也要与林姑娘相守。
身处仙界的未婚妻对太守之子情根深种以至堕入魔障,又不肯为之让步,事情越闹越大,直至惊动玉帝。玉帝与那未婚妻的父亲于君臣之外还是好友,听闻此事勃然大怒,以雷霆手段带走太守之子,欲强行逼他成婚,林姑娘锲而不舍,甚至苦求老道相助,试图叩响天门,再见太守之子一面。执着心意终于感动王母,令她出言劝说玉帝。最后玉帝给了她一朵五瓣莲花,言道此花十年开一瓣,需走遍凡间九万里河山,以五处世间极美极险的景致辅以日出晨光,才可令花瓣盛开。待此花完全盛开之时,便是太守之子能够归来与她相守之日。
林姑娘素来温婉贞静,甚至未曾独身远行过,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承诺一出,所有人都劝她放弃,但她执着坚定,毫不犹豫地应下了玉帝,生生以五十年走遍了凡间的河山,用自己的双脚丈量世间山川湖海,竟当真寻到了极美极险的风景,用了漫长的五十年令莲花盛开,等到了爱人的归来,与他相守二十年,于心满意足中溘然长逝。
那时她为故事中的林姑娘而伤神,后来却又难掩心底的不解,不由问身旁的东方青苍:“真的会有人甘愿等待另一人五十年吗?不说这本就是玉帝予她的微弱希望,能否成真,神明是否守诺都尚且未知,凡人阳寿不过百余,将半世寿数尽数囿于此局,就算当真等到了他,届时沧海桑田,自己都已垂垂老矣,那再相守,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时东方青苍又是如何回答她的呢?
“这确是个难解的结,不过这种等待并非毫无意义,至少给了她继续向前的希望,也给了她接下来数十年的另种人生。况且,相守二十年,总好过蹉跎一生。她不会后悔以凡人之身与神明做下交易,也不会后悔自己空待的这五十载岁月。”
小兰花从回忆之中抽出神来,自己又回到了鹿城的长街之上。但她眼前再不是双目深邃似海,却又极为温和的东方青苍,而是神情暗含忧虑的长珩。
她想到他方才所说的那句话,忍不住摇摇头,苦笑道:“长珩仙君,若当真如你所说那般,我自然不甘心……可那又如何?我总归是要尽力一试,也终究要经历这样的等待。”
“毕竟……”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些淡淡的感叹与惆怅,念出了当初东方青苍目光深幽的一叹,“相守二十年,总好过蹉跎一生啊。”
这世间的事,哪有只要你想,便都能实现的呢?
归根结底,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已。
她认定了的事情,早就是再改不了的了。
小兰花后来又和长珩说了些什么她已经记不得了,无非就是些坚定向他表达心意的话语。长珩原先担忧心酸交叠的神色在听她说那些话的过程中逐渐变化,最终却都变为了无可奈何。
“小兰花,你要自己保重。”最后小兰花听到他对她说道,郑重而又满含叹息。
“长珩仙君,”小兰花内心万千情感此刻尽数化作坦然,她微笑着看向长珩,用力点头,“……你也要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