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静静对峙。
东方青苍从长珩眼底看到了难掩的焦灼与迫切,而他自己原本如死灰般的心底,此刻枯木逢春,忽地燃起了一束微弱的火光。
一时之间,东方青苍想到的并不是他自云梦泽回到苍盐海后与长珩在苍盐海暗藏机锋的那一面,而是当年云梦泽中的萧家二郎与东方员外。
那时他怀着并不纯粹的动机鼓励他为所爱之人纵情纵性,却不曾想到他的画中仙竟还是小兰花,可虽说如此,当时一语惊醒萧润的,终究是他。
当初为着赤地女子与长珩的历劫之事,他与小兰花同长珩结下了更深的机缘,只是当时的他还未有时间理顺自己对他,是否还在冷硬之中留存些许在云梦泽中曾迫于无奈结下的兄弟情分,仙月两族便又兵戎相见。他背后是整个月族,又没了业火,只得孤注一掷,背水一战,还要想着如何在这样的死局之下救下小兰花的性命,早就没有机会再去思考什么本就极其特殊的云梦泽中兄弟之情。
他不知道长珩是为了小兰花的复生,还是单纯因着过去在凡间时两人结下的那极为特殊的兄弟情义,才会魂魄入梦想要唤醒他,可他知道,若非出了极其重要的事,长珩不会如此去做。
东方青苍心里明白,这场五百年的大梦,到了该醒的时候。
虽然自他清楚这全是他心底的执念所造的梦境之后,他一直在清醒的继续沉沦,可此刻却还是忍不住自心底感慨一句,良辰好景虽说漫长得令人怀念,却可惜,终究只是虚设。
虽然如此,他却绝不愿在长珩面前示弱,也不愿长珩继续留在这幻境之中。随手挥出一道魔光,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长珩的魂体打出了梦境。他知道,如此并不会伤到长珩的魂魄,只会强行让他魂魄回体,再无入梦的可能。
他看着眼前闪着微光的天极镜,又看向枝繁叶茂一如最初的命格树,轻轻闭眼,长长叹了口气。
小兰花既有复生可能,那他就不能再继续留在此处耽于梦境。月族诸事,还有她的复生机缘,他过去都有意无意的耽搁太久了。只是……这繁花似锦,美满如初的寻常生活,这如同初见那般一袭素衣,发饰简单,天真温柔又灵动恣意的爱人,他终究还是心存眷念。
可他的确得离开了。
东方青苍回过头来,看着不远处的小兰花。
他明明一句话也没说,可小兰花却敏锐地察觉出他较之方才截然不同的心境,手一松,那盒鲜花饼便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盒中的鲜花饼碎裂成好几块,她自己也伴随着这响声猛地跑了过来:“——不要走!别离开我,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哪里也不去的!”
她情急之下拉住了他的衣袖,仿佛下一刻他便会化云离去,再也抓不住分毫。东方青苍自唇角扯出一个笑来,轻轻颔首,如同安慰一般:“我答应过你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得到了他肯定的回答,小兰花终于笑了起来。她那一如往昔的甜甜笑容在东方青苍看来却只是加重了他心底暗暗下定的那个决心。就在他下定决心的那一瞬间,他以元神之力造就的幻境多时以来,终于现出了改变。
他们就这样静静对视。小兰花依然喜悦而笑,可东方青苍虽亦是对她笑着,可眼底眉间却尽是哀恸。与此同时,梦境之中的司命殿自上而下,开始化作点点尘埃。从花房之中的鲜花,到小摆台前的日晷,再到命格树上的片片命簿,都一点一点变为散在空中的碎末,最终被不知何来的风卷上天际。
小兰花忽地察觉出不对。她茫然回顾四周,看到的却只是逐渐消散的司命殿,漫天四散飘扬的尘埃,以及东方青苍平静如初的俊朗面容。她满心满眼的慌乱,脸上的微笑骤然被打破,取而代之的则是无与伦比的震惊,甚至还有几分淡淡的恐惧。
她颤抖着伸出手来握住东方青苍的手,轻轻按着他双手探上自己的双颊:“大木头,你摸摸我,我是真的,我不是梦,你明明可以感受到,我是真实存在的,我就是你的小兰花啊!”
东方青苍深深看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手冰凉如雪,触在小兰花温热的双颊之上,冷得让她直想打一个寒噤。两人在风中静默,她忽地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抽噎,不远处,司命殿坍塌的速度好似更快了些。
他沉默良久,小兰花终于痛哭失声。她猛地扑上来,紧紧吻住了东方青苍。他予她的回应与过去所有都不同,他的吻之中夹杂着如狂风暴雨般的激烈,与占有一般的掠夺,却又偏偏还含着那一如既往的温柔。
小兰花支离破碎的呜咽透过已逐渐坍塌的司命殿,传入东方青苍的耳中:
“不要走!不要抛弃我,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大木头,你说过,我们永生永世也不会再分开的!我们还要一同坐在司命殿前看雪,一起在小摆台前看命簿,共同看司命殿的云海与晚霞,前几日我们读的那个女妖与书生的话本子还没看完呢,你昨日还说想再吃我做的鲜花饼,我都做好了,你还没尝,你还说一定要给我画出最好看的眉形,如今还没给我画,还有,还有……”
东方青苍反手掩住了她的唇,她的语声骤然一滞。
他慢慢将他的手自她唇边放下来,而后轻轻攥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垂着眼缓了缓纷乱的心绪,而后抬起头来看她,眼眶泛红,双手却也在微微发着颤。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真的,我也知道这只是梦。”他一字一顿,泪落无声,“所以,我要走了——小兰花,我得走了。”
小兰花身子直抖,死死抱着他,哭的声嘶力竭,不住摇头,颓然想要留住什么。可幻境中的一切都没有为她留下,依然在一寸寸消失于天际。
他回过头来。司命殿内一应陈设如今已尽数化作飞烟,唯一还留存的,只有泪眼婆娑的小兰花。他的视线被泛起的泪水映得有些模糊,看着自己以元神之力维系的团圆美满一点点化作尘埃,看着自己的安处与归处一步步彻底毁灭,却没有任何试图阻止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