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东方青苍忽地想起了从前。苍盐海的司命殿内,和风拂面,霞光漫天,她戴了套兰花头饰,坐在小摆台前为他细细做着鲜花饼。听觞阙提及有关月尊的疑惑,她抬起眼来,不假思索,语声清脆一如往昔:“为什么不是?
“月族也好,仙族也好,都是有好人的——为什么一定要有仇恨呢?”
他带着那瓶朱砂,隐于一旁看她与觞阙、结黎聊起他恢复七情之后的变化,聊起他那日同巽风有些生硬的亲密,聊起所谓月尊究竟该是何种模样。待他最终现身时,她笑意盈盈,向他望过来,眼底眉间尽是影影绰绰的温柔。
小兰花面带微笑目送那个小女孩逐渐远去,直至看不到影踪,这才回头对东方青苍轻唤一声“走吧”,谁料还没迈出第一步来,便被一个伙计拦住:“娘子,您忘了付账。”
“哦,对,我只顾着救人,竟把这事都忘了。”
小兰花笑着探向袖口,谁知下一刻笑容便僵在了唇边,动作亦不自觉停下来。东方青苍原本施施然在一旁等她,见状不由奇怪,转头问她:“怎么了?”
她扯着唇角,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语声轻微:“你……你身上还有钱吗?”
东方青苍一愣,随即愠怒:“不是方才把钱袋都给你了吗?”
“刚刚救那孩子时,我好像把它一并抛出去了……经由那么一炸,大概什么都不剩了……”她揪着手指,满脸委屈。东方青苍还没来得及说她什么,那酒楼伙计便先按捺不住,“郎君娘子,你们商量好了没?”
她微微顿了顿,上前一步,现出个谄媚的笑来:“呃,这位小哥,我们今日出来的急,未带钱袋,可否容我们暂时赊个账,明日便遣府上伙计送过来?”一边说着,一边忙不迭指向身边人:“他是金陵的东方员外,腰……腰缠万贯!挥金如土!他肯定不会赖账的!”
那伙计一愣,随即大怒:“好啊!昨夜才来了个赊账不还的薛家三郎,如今又来了你们两个!我醉仙楼开张百余年,从不赊账,我瞧着你们衣着华贵,像是出身不凡的模样,没想到连顿饭钱都付不起!来啊!”
他话音刚落,便有几个面色不善的伙计堵在了门口。小兰花吓了一跳,身子哆嗦了一下,东方青苍上前一步将她拦在身后,左手结印,便想释放灵力。谁料他还没发力,她便扯了扯他的衣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别……会扰凡人的气运。”
“都这样了你还在考虑这些?”东方青苍简直无可奈何,“那你说我们该如何脱身?”
“我想想……”小兰花咬紧牙关,心道自己这是出师不利,或许过去以这东方员外的身份便可容许他们暂且赊账,可听那伙计的话,昨日才有一个欠债不还的游侠儿,今日又来了他们,伙计可能把他们当成了一伙人,她的声音低而又低,问身边人,“你知道觞阙去哪了吗?他是不是能帮一帮我们?”
“本座怎么知道?他和结黎不是出去了吗?”东方青苍语声之中已有不耐,“本座劝你快些想好,否则若你我被他们擒住,大婚生变,到最后谁都历不成劫,届时本座想不用法力都难。”
小兰花哆哆嗦嗦:“我在想啊!你别催我!”
他们在此拖延沉默,放在那群伙计眼中便是自知理亏,愧疚难言。为首那人一声令下,那群伙计便一窝蜂冲了上来,有人手握棍棒,有人挥拳横腿,势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才肯罢休。
“都说了我们是富商!不会不给钱的啊!”她无力的又申辩了一句,见没人听她的,而为首者的棍棒马上便要砸到他们,东方青苍掌中灵力翻腾,正要将小兰花拉开一击迎敌,不料身旁的人先有了动作。她敏锐地闪到一旁,横腿一踢,那张上好雕工的红梨花木桌便轰然翻倒,桌上的菜肴碗碟尽数洒落在地,清脆的瓷器碎裂之声不绝于耳。
“愣着干嘛?”见他还停在原地,小兰花索性一把拽住了他的手,拉着他一同向外跑去,“——跑啊!”
东方青苍还未反应过来,甚至因她那意料之外的动作一句“放肆”险些脱口而出,却又生生被他压了下来。他任自己被她拽出门去,心底却想,他堂堂旷世月尊,却因钱袋丢失又无法赊账被这些可笑的凡人追逐,委实太过丢脸……待脱身后一定要同小兰花约法三章,此事绝不能告知旁人,否则他的威严怕是要荡然无存。
身后传来伙计气急败坏的呼声,身前则是慌忙躲闪的人群,他身形不稳,摇摇晃晃,只有她拉着他的那只手平稳如初。
她带着他向前飞奔,穿过汹涌的人潮,跑过寂静的小巷。
皎洁的圆月高挂空中,风呼啸地从他们耳边吹过,东方青苍那件广袖长袍的衣袖被吹得猎猎作响,就这样被小兰花带着融入喧嚣,而后复又迅疾冲进宁静。他迎风向前,无意中抬眼一看,才发现此刻距月亮竟如此之近。皓月高悬于头顶,惨白的月光恰巧照射在他们眼底眉间,如同世外仙人,又像是出尘的圣者,绽放出绚烂而华美的光彩。
他忽然听到身边的姑娘轻轻笑出声来,转头望去,小兰花步伐不停,却大睁着眼看向天际的明月,又转头望向他,笑颜明媚,满面含春。好似生怕错过了此月,此人,此景的美好。
浓重的夜色中,就只有他们踏过风的声音,和小兰花轻轻的笑声久久回荡。
后来东方青苍忆起往事,总是会想起他们在鹿城的那数月时光。想到萧润对他真诚却又带着些傻气的笑,想到他们四人夜里围坐在桌前,绞尽脑汁商讨下一步计划时的你言我语,也想到那场原非所愿的婚礼之夜,喜乐之中小兰花绯红的口脂以及与他同坐院中时她眼底的泪光。
那时他虽说心里总是想着赤地女子的劫数一事,同她在一起的许多时间里他会为了长珩与她暗暗赌气吃醋,会为了自己对她非同寻常的态度与心底的悸动而思索,也会为了赤地女子而殚精竭虑,但他也当真主动忘记了仙月之别,忘记了苍盐海的暗夜与曾经的冷酷与杀戮,他只是东方员外,而她也只是兰花娘子。
但当初的东方员外绝不会承认自己喜欢看她艳妆丽服的模样,同样,当年他也绝不会承认,那时他曾有一瞬间真诚希望,与她并肩而立的新郎官,会是他自己。
他亦会想起那个夜晚,小兰花牵着他的手,拉着他远离酒楼掌柜与手下伙计的追赶。鹿城夜里的风透着寒气,可他却觉无比温暖,掌心甚至泛起微微的汗水。他们边跑边笑,边大口喘气边躲避往来的人群,寒风吹过春衣,吹起她那条绯色齐胸裙熨烫平整的裙褶,吹得她那条搭在臂上的鹅黄宝相印花帔子向后飘飞,仿佛能一直飘飞入长空。
他们的手紧紧相握,好似一世都不会再分开。好像东方员外和兰花娘子就可以这样一直紧握着手向前,直至岁月的尽头。